他这话超出了奉书的理解能力。她仔细琢磨了半天,才觉得一股冷汗沿着后背流下来,把丝绸的内衣浸得透湿,“你没告诉他们,我是爹爹的女儿?”
文璧叹了口气,道:“我要是告诉了,你还能在这儿吗?我虽然降了,你爹爹可还……唉!”
她再也顾不上讥刺二叔,失声问:“我爹爹在哪儿?他怎么样?”
文璧望着一桌子菜肴出神,半天才道:“活着。”不再说一句话。
她急得快哭出来,摇着文璧的胳膊,轻声道:“二叔,我不乱说话了,你快告诉我,爹爹现在怎么样?”
文璧勉强一笑,道:“你看你,说是要陪我痛快吃顿饭的,一来反倒给我找不痛快。”却没再斥责她,而是起身从书架上拿了一叠纸,扔在几上,示意她看,“读的书还没忘吧?这两首诗,是最近外面在传的,有人给我抄了来。你看看吧!”
奉书凑过去,只见一张纸上写着一首七绝:
江南见说好溪山,兄也难时弟也难。
可惜梅花如心事,南枝向暖北枝寒。
她读了两遍,就明白了。文天祥号文山,文璧号文溪,这第一句的“溪山”,指的无异就是他们俩。作诗的人是讥讽文天祥、文璧两兄弟一个为国尽忠,一个屈膝投降,就像两朵异枝的梅花。古来文人笔墨如刀,这字面里透出的讽喻,却比她口中能骂出来的要恶毒得多。
奉书抬头,看到文璧也盯着这首诗,面色灰败,眼中模模糊糊的。她想象着这首诗流传在街头巷尾,被茶馆里的长衫秀才口沫横飞地念出来,心一下子软了,拉住二叔的手,说:“这些人什么都不懂的,就知道瞎写。”
文璧点点头,又摇摇头,忽然抓起纸来,似乎是想撕掉,但最终没有撕,而是把它抛在一边,冷笑道:“要是让这作诗的上战场拼命,不知道他能坚持几天不投降?”
奉书抿着嘴,不予置评,见下面另一张纸露了出来,上面抄着第二首诗,似乎是一首七律,便一句句地读起来。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她只读了一遍,就觉得心头好像堵住了,宣泄不出来。她感到纸面上呼之欲出的悲凉,包裹着自己的全身,磅礴的沉重感让她简直捧不住那纸。她隐隐起了个想法,又太敢问,手指在纸面上摩挲着,半天才小声道:“是谁写的?”
文璧拉着奉书坐下来,微笑道:“是李恒给我来信,信末附了这一首诗。他的信中说,张弘范擒到你爹爹,要他跪拜,他不跪,最后张弘范只得和他长揖相见。张弘范还劝他投降,却被他骂了回去。只好把他囚在海船里,一同从潮阳驶过来,和李恒在崖山会师。也就是前几天,李恒上船去劝你爹爹写信招降张世杰。你爹爹送出来的,却是这一首诗。张弘范、李恒读了,也就不再劝他了。”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勾勒出一番无法想象的惊涛骇浪。奉书捧起字纸,把父亲的诗读了一遍又一遍,反复念着“人生自古谁无死”,耳中仿佛真的听到他在说这句话,对自己说。她的眼泪落在纸上,把字都浸模糊了。
她突然放下纸,问:“那么爹爹现在在崖山?李恒、张弘范也在那儿?他们去那儿干什么?崖山又在哪儿?”
文璧苦笑道:“没错。不光他们在,张世杰、陆秀夫,还有小官家,还有杨太后,还有……所有的人,都在那里。”
二叔告诉她,崖山是广州南边海里的一个小岛,位于珠江出海口,是一块方圆几十里的弹丸之地,两山相对,地势险要。文天祥的督府军溃败后,大宋在陆地上再无精兵,也无寸土,最后剩下的几十万官、民、兵、船,全都驻扎在那小岛周围,再无退路。
最后的决战势在必行,唯一不确定的,便是时间和结局。
奉书只觉得脊背上一股凉意,“张弘范把爹爹带到那里去,做什么?”
文璧轻轻将字纸卷了起来,双手放回到书架上,说:“让他劝降。”
“他才不会!他不是拒绝了吗?”
“那就看着。”
她全身寒毛直竖,说不出是恨还是怕,忽然拉住二叔的袖子,乞求道:“你让他们放了爹爹!让他们别打仗、别杀人了!你不是已经做了蒙古的官,他们会听你的,对不对?李恒还求过你写字呢……”
文璧微微苦笑,“我?他们没把我也派到崖山,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奉书一口口地往嘴里扒着饭,全然不辨滋味,心中一会儿闪过战场上血肉模糊的尸体,一会儿闪过五坡岭熊熊的火光,一会儿又是那一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在她脑海里盘旋不定,含着一口饭,忽然抽噎起来,啪的放下筷子,小声说:“二叔,我要……我要去崖山,去找爹爹。”
文璧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她扬了扬头,也不擦泪,道:“要是官家赢了,张弘范也不会放过爹爹,对不对?要是官家输了,爹爹……他定是要舍生取义了,对不对?他在诗里说他害怕,说他孤苦伶仃……我要去陪着他,就算是死,也……”
文璧连忙掩住她的嘴,道:“别瞎说!张弘范也是知晓礼义的读书人,他向我保证过不会杀你爹爹!他也不会……”
“他也不会让我爹爹求死,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