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画堂四周栽种着一大片凤尾竹,绿叶细密婆娑,风韵潇洒,枝秆稠密,纤细而下弯,这种被称作“观音竹”的凤尾,是极富有灵气的。
林七许顿下脚步,曼声道:“此情此景,难免叫我想起昔日,你素爱竹语吟吟。绣阁旁全是潇潇碧竹,盛夏时分,最是荫凉清静。”
楚亲菱的神色柔和又伤怀,低低呢喃道:“怕是现下早物是人非。”既已出阁,又是深宫内廷的妃嫔,怎会归家。原先的闺阁大约是清理出去,拨给其余小辈了。
毕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吶。
林七许懂得其中关键,默然不语。
内殿奉着冰库里启出的诺大冰块,伴着灵巧的风轮,倒也清凉爽透。侍女皆垂手站于竹帘下,楚亲菱只允了陪嫁的丫鬟贴身伺候,神情慢慢沉下来,全无宴会上说笑不断,志得意满的样儿。
林七许苦涩道:“亲菱,我是真没料到,此生还能这样坐在一块说话。”
去岁那会,亲菱归家议亲,远在蕲州。顾忌着女儿家的名声,她也不愿拖累至交好友,便连一封书信都未留,生怕声名恶臭的她给同样生活不易的亲菱带去灭顶之灾。
楚亲菱抿嘴一笑,眼泪却不争气地掉落:“你个冤家,当初真真是日夜挂心,辗转反侧。外头传得厉害,只以为你要被遣返回宗,悄悄都沉塘了结呢。”
过往种种,历历在目。
但显然,林七许不是和好友来诉自个儿的曲折艰苦。
人生在世,谁又是一帆风顺呢。
“你既进了宫,怎也不递个话出来。我时常陪伴太妃,遣个太监悄悄过来,还是成的。”林七许颇是不解,眼神又落到了楚氏的面上。
虽失了不少粉黛遮掩,但眼下的乌青,与眉宇间隐约的疲乏、忧虑仍是穷图匕现,尤其在她跟前,楚氏连掩饰都省了,秀眉深锁下,是一片难以想象的筋疲力尽。
楚亲菱有一言难尽的苦楚,慢慢道:“我位份不高,以往居在静辟的承光宫里,离寿安宫相距甚远。钱婕妤和皇后走得近,且自持身份,不会与我为难,只比我高了一阶的郑贵人,一道进宫,素爱惹是生非,我与她多有龃龉。偏她是宁国公郑氏的族女,家世好我太多,我多是忍让规避的。”她复又一叹,娓娓道来,“才人按例有一个二等宫女,两个三等宫女。奈何我进宫只是采女,身旁只有素心一人,宫人又是跟红顶白的势力,见我几无帝宠,故此不曾添人。身边连个可以差遣的太监都没有。”
如此一来,宫里有个漠不关己的婕妤压着,身旁有个相处不合的贵人盯着,哪能使唤着人去知会林七许,无端领了责罚也无处伸冤。如同七许怕牵连她,她又何尝不晓得好友的日子难过,无需多此一举。
二人皆悲喜交加,又是一阵垂泪自叹。
林七许知素心乃她心腹,便低低问她:“二个多月的身孕,你竟半分不知?”因交情甚好,亲菱也从她处借过几本医书,想来对妊娠之事有所了解。
“哪能呢。不过我人微言轻,后宫又是这般局势,不敢随便道破。”楚亲菱推心置腹道,悲苦一笑,“万幸身旁只得素心,否则是瞒都瞒不过去的。前日传来娴妃有孕的消息,我也是打心底里的欢喜,她比之默默无闻的我,风头更盛。这会儿,皇后连生吃了她的心都有。我反而,有了安身立命之所。”
“你的意思是?”她仿佛抓住了一丝不寻常的感觉。
楚亲菱展开无奈的笑容,垂头看着腹部,微微一哂:“娴妃处有朝臣盯着,皇帝关心着,加之皇后素来厌恶娴妃,为顾裴氏声名,左右无法动手。倘若我诞下皇子,皇后太后为打压娴妃,求后位稳妥,八成会抱我的孩儿走,充不充作嫡子是另说。但起码,不惧娴妃顺利诞下皇子了。”
仅管骨肉分离,可这法子能保全她与孩儿。
林七许劝慰着她:“或许是个公主呢。皇后为体现仁德与贤良,定会妥善照顾你们母女。又是皇长女,你也算终生有了依靠。哪怕是个皇子,就像你说的,皇后当务之急,是坐稳后位,你诞下皇子威胁不了她的地位。为打压娴妃,只能抬举你。”
“是啊,皇后对我倒是客气。也因着钱婕妤是她的人,总以为我一个小小妃妾不敢与她耍花样。”楚亲菱不无讽意,轻蔑地环视了圈布置精美的内殿,“这处宫殿,也是她命人收拾出来予我居住的。皇帝因她厚待于我,脸色好看了一点。”
说起皇帝,林七许不免忆起那日姜允的寥寥数句,无一不耸人听闻。
她问:“皇帝待你如何?”
亲菱神情古怪,反问道:“摄政王对你好吗?”
二人心知肚明,反而有种少时的默契。
只相视一笑,那样娴雅宁和。
亲菱将身子倚在她怀中,呢喃道:“我行事故意张扬,好叫旁人以为我不够沉稳,不够智慧。皇帝爱重娴妃的温香解语,清雅静润,自不会多么喜欢我。殊不知,皇帝的冷落才是我最好的盾牌,皇后会因此对我多加照拂,娴妃会对我多加宽和,来反衬她的得体周全。以后,你也可以多来陪陪我,咱俩互为援引,好好在皇家过日子。”
林七许喉咙有些发紧,只拼命忍住哽咽之意,连连点头:“你不说,我也是会来的,赶都赶不走。”她想起另一处疑点,问,“你归家那会,不是说你父亲正在与淮南道总督卫大人来往,意欲将你许给他长兄的庶长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