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需要这个吗?”琴弦一般动听的声音,浮娘子手里捧着一面镜子。乡下的铜镜,用得很旧了,但镜面还是很亮的,轻易的映出张成的脸。张成出神的看着自己。
“妾身起床梳妆,于窗下掐两枝花插戴,”浮娘子解释自己为何出现在院子里。东方确实是微微发白了。张成一点都不在乎她的解释。她就微笑了,“人类真难应付,其它倒还好,是不是?”
他不回答。她捧镜在他旁边,帮他看清他的背部,他避开了,神情有一点点的畏惧、抑或说尊敬,不叫她替他捧镜。
她就把镜子搁在井沿上,叫他自己看:“碧萝的哥哥就是这样。”
“碧萝……”张成很没有把握的咬着这几个字,像一个毫无音乐基础的人努力要跟上一段工尺符号记录的乐曲,即使抓住了字眼,也很难明白它背后隐藏的意思,“哥哥?”
浮娘子已经走开了,竹篱上血红的蔷薇盛开。这是这一季最后的蔷薇,开完了在这一年就再也没有了,所以它们开得格外用力。她摘下它,好像用它自己的血来奖励它的努力。她鬓发还是蓬松的,半掩着面颊,她的眸子颜色很浅,眼皮半垂,像没睡醒,而这半梦半醒的眸子里有光彩在闪烁,像露珠映着朝霞。渣腚躲在墙角呆看着,觉得她是神仙。
怒气在张成脸上凝聚,这怒气是像涟漪一样的,有一个圆心,一波一波向外扩散,但是涟漪是越扩散越淡的,他的愤怒却越扩越浓,几乎要凝成利器!
“我不需要护法。”浮娘子拢起青丝,在蔷薇花瓣下对他飞快的动了动嘴皮子,声音几不可闻。
张成的锋芒一窒。
“哦,天亮了。”浮娘子将蔷薇插稳在螺髻边,若无其事向着东方道。
朝阳就伴着这句话蹦了出来,鲜艳而猛烈。张成立即转身,往唐锦平沉睡的房间走。
沙里的小虫子活动着腿脚,啪啦啪啦经过墙角,埋伏已久的山雀想来一次好样儿的突击,但是墙角的大个子猛的动弹一下,把它吓跑了。
那大个子其实也只动弹了一下,白沫从他的嘴角涌出来。他晕死了。
唐锦平很难确认自己是被张成叫醒的、还是被外头抢救渣腚的喧哗声彻底弄醒的。总之他非常愤怒。他觉得自己只不过刚刚才倒到床上而已,并且比倒下去之前更疲惫了,全身肌健骨胳无一不在尖叫抗议。但是他拗不过张成。
连巫师都不敢违逆张成,不得不把人事不省、一看就得罪了神鬼的渣腚丢到一边,提前向举行了问卜仪式,结果是:神灵没有回应。吉也好,凶也好,都没有,天地之灵仿佛睡死了。
“那也就是说,没有反对的理由。”张成一个字一个字把这句话嚼出来,“我们走吧。”
浮娘子表示也要随行。“当然这时此境,也不容妾身再在山中找那昧奇药了,”她声称,“可是妾身早就想去华城看看了,今番真是天赐的机会。”
“很危险。”唐锦平粗声粗气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总有什么东西不对了,而它本来是应该“对”的,这玩艺儿感觉得到、却摸不着,令他轻易失控,“现在进山很危险!”
“两位公子福大命大,妾身定能叨二位福泽庇佑。”浮娘子姿势优美的回答了他,而张成再次轻而易举的忽略了他。
他们就这样出发了,张成所指示的路径有时还算是一条路径,有时只是羊肠小道,有时则干脆完全被杂草遮没,连小道都算不上,可是奇怪,只要跟着他,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也毕竟穿过去了。浮娘子一直冷静的跟随张成,全无疑惧,唐锦平只好依样跟上,张家书僮则战兢兢追随在最后面,不移时,竟然真的过了山。
那边不晓得有多少人蜂哄蚁聚,说找人,是不合适的,因为这山崩得根本没法走路找人;说等人,也是不合适的,因为山既然崩成这样,他们也不能指望张、唐二位公子从里面自己走出来。
可是张、唐是多显赫的府第啊,张成与唐锦平是两府多重要的公子啊,唐家书僮哭啼啼的跑回来,大批人马立刻往官道绕路去接人了,剩下一些人,总也要做点什么,于是就都挤在山口了。
张成他们出现时,所有迎驾的,都瞪大眼睛活似迎到了鬼。
唐夫人原本在痛骂儿子,骂他为什么不肯多带几个仆人走路、骂他为什么要穿绿萝山——游学回家轻装简从,插捷径走路,确乎是唐锦平的主意,书僮回家竹筒倒豆子全说出来了。张夫人也想痛骂唐少爷,没好意思开口,光拿帕子抹着红通通的眼睛。山口有腿快的把好消息十万火急传回来,唐夫人也不骂儿子了、张夫人也不抹眼睛了,两位夫人自己撩起裙子跳上轿子,啪啪拍着轿窗催促:“快快快!”迎儿子去了。
其实在起轿前,唐夫人跟碧萝问过主意。问得也怪,干妈妈对干女儿,先拎一篮子鲜果,自己抹净了白玉盘,像上供似的供在碧萝桌子上,虚心下气道:“原是我不对……”请完了罪,再问,“成儿这命……还好吗?”
“生机未绝。”碧萝绞着绣线。这是她全部的答案,她不知还能说什么。
唐夫人就放心多了,然而这放心里还是有着不满的。“未绝”?“未”是什么意思呢?索性“不绝”才好呀!“未”总让人慌着,像戴罪立功大臣头上悬的明晃晃一把王法的刀,暂时不落下来,但总还悬着。“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