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当然不会拆穿琉璃的出身。
但是来自姐姐的恶意还是让她觉着有些透不过气来。
似乎不论她说什么、做什么,父亲这边的亲人——不论是天子本人还是这个同父异母的亲姐姐——给她的回馈永远都是将过错归之于她,蛮横不讲理的指斥她。
而她阿娘仿佛从来都看不到这些,对她说的永远都是——离他们远些,不要同他们计较。尤其不要正面冲突。
幼时她还察觉不出什么异样。
但自进了幼学馆后,她和同龄人接触多了,也看多了同辈人彼此间的矛盾是如何化解的,兼听见了许多在辞秋殿里听不到的话,渐渐便已意识到——也许问题真的出在她的身上。
也许她才是这个“家”里不正常的哪一个,所以她才会被这么异常的对待。
这种明知道自己有问题,却不明白究竟哪里出了错的焦虑,配合着风刀霜剑般不时袭来的责难——令她觉着透不过气来。
但至少在某一件事上,她和琉璃不愧是姐妹。
——倔强。
越是难过,越是透不过气来的时候,便越是要让自己明媚鲜妍起来,在一切自己知道优劣的地方做到无懈可击,比旁人更快活鲜明、酣畅淋漓的过活。至少要让那些喜爱她、不错待她的人,不会因为她而难过消沉起来。至少不要让自己看上去很可怜。
她偶尔把玩那日同徐仪一起买的草蝈蝈儿,记起那一日学宫林荫道上蔚蓝的晴空与静美的黄叶,也会不由就想,“外间真是自在啊。”
会想,若能一辈子都同表哥一起读书玩耍,该有多好。
不过,她同二郎是一样的。宫里有她的阿娘,在长大到能将阿娘一并接出来之前,她总归是要回去的。
姊妹二人便用各自的风格较劲着。
不过琉璃显然比如意更艰难些——毕竟如意更多是同自己较劲,对于父亲的偏心,姐姐的蛮横她早习以为常。琉璃却是和几乎所有同窗公开较劲,但究竟想要什么结果,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她放出“有本事也拆穿我”这种话来,众人自然都意识到她的身份有所隐瞒。
虽一时也都不敢猜想她就是当朝公主,但除了皇室宗亲谁还敢宣称“看是你们尊贵,还是我尊贵”?何况她还偏偏同张贲有亲。
公然取笑张华也就罢了——一来张华确实做下了贻笑大方的丑事,二来他们都还是小孩子,张家也无法认真同他们计较。何况张华终究不过是天子宠妃的哥哥,而天子一向是不大听信枕边风,抬举外戚的。
但若得罪一位货真价实的皇室宗亲,尤其是已册封了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所谓欺软怕硬,众人都不敢再有什么过分的举止。
但毕竟都是心高气傲之辈,也不可能就这么消停下去。便开始刻意的躲避、孤立他们——不同他们说话,对他们视若不见、听若不闻。
初时琉璃还得意,心想这些人果然没有同她正面硬抗的胆量。
但张贲只是苦笑——他无法向这个养尊处优的小表妹解释,孩子之间还有一种欺负人的法子,叫“不带你玩”。比起相互欺凌来,这种冷暴力更阴狠些也不一定,因为前者你至少可以反抗,可以在反抗中让旁人明白你的品性。
可如今,他只怕是再无法改变局面了。
他当然不会因此埋怨琉璃,但日常消沉,终究难以避免。
而随着时日渐久,就连琉璃也开始意识到,她令他们的处境变得更糟糕了。
那些人不但没有改正,反而还变本加厉。就只是他们换了一种手法,令她憋了一身力气却无法施展罢了。
恰博士们讲到邵公谏厉王弭谤一章,她读至“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一句时,忽就烦躁的想,厉王竟为此而沾沾自喜,莫非他竟不知自己已然自绝于万民了吗?
可连杀谤都不能止谤,她又能做些什么来改变现状?琉璃肠枯思竭,只寻不到办法。
她越来越厌恶去上学,也越来越烦躁易怒。只心里梗着一口气,始终不肯屈服退缩。
这一日徐仪终于寻到时机,向他阿爹问出了如意的身世。
徐茂原本在处置各地送来的信件,闻言手上不由就停了一停。片刻后他将其余杂务悉数丢开,抬手示意徐仪坐下说话。
“这件事原本打算过几年再告诉你,不过既然你问起来了,我也不好再瞒着你。”
徐茂语气颇有些严肃,倒是让徐仪略有些紧张起来——他想,看来如意的身世比他想象得更加沉重,只怕不止是他幼时听过的那些。
果然,徐茂并未直接切入正题,而是先问了一句,“你可知道李斛?”
徐仪先是摇头,随即忽的想起些什么,“河南王……李斛?”
徐茂道,“就是他。”片刻后又感叹,“……想不到兵败十年之后,依旧有小儿知道他河南王的名号。”
徐仪便知不妙——他既然知道河南王李斛,当然就知道此人是个叛臣。
李斛本是北朝重臣,以军功起家,封豫州刺史。后不知怎么的同北朝皇帝闹翻,遂率部归降国朝。他经营河南日久,在汝南、颍川一代势力强盛,人称河南王。天子也便就势封他为河南王。李斛手下有一支虎狼之旅,凶残骁勇,曾一战屠杀数万人,连平头百姓也不放过。汝南小儿夜啼,大人们便恐吓“河南王来拿你”,便能止啼。徐仪之所以知道这么个人,也正是因为在相县读书时同窗有个汝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