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妇人四十多岁,瘦瘦的,皮肤很白,可以看出长相甚美,不过不施粉黛,娥眉眼角很清晰地横着几条皱纹,有些岁月沧桑却更加惹人疼惜。她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棉衫,头上长发梳成锥髻,发髻左边还插了一支花形簪钗,看上去格外贤惠。她笑盈盈地朝众人打了招呼,说道:“听闻有契丹贼来犯境,好像是为了寻甚么宝贝,清峰山普照寺的心莲大师早就把镇上居民移走了。”武亿瞧着妇人,觉得有几分面熟,但想不起来也就作罢,及至她说了这一句话,心头一紧,料想寻宝之事是在文德殿中密谈的,当时屏退左右,知晓的不过徽宗帝、久久、自己还有白衣,而不论是谁都不会泄露半点风声的。他想了想,暗道:“宫中鱼龙混杂,难保四处没有耳目,就连太后都有人假充,还守得住甚么秘密么?”想到太后,他又想起一事:当日,久久把密地情况与徽宗帝说起,请他拿办假太后,哪知庸帝不仅不信反而严厉斥责,待二人重返后花园寻求机关石却又毫无所获,一时头脑发蒙,别无他计,只好暂把此事放一段落。
这妇人看上去纤巧文弱,但见到许多陌生人竟毫无所惧,众人也即起了疑心。凤天娇猝不及防地伸手一拉,骈指在她身上各处穴位拿捏,吓得妇人惊叫连连。安雪跺足喝道:“蓝蜈使,快快罢手,罢手,莫要伤了这位大姐。”她把手一撤,那位妇人险些跌倒,幸而武亿手脚快,抱住她后腰,妇人抬眼向他一望,看到他投来的笑容,微微一怔,红了脸,欠身道:“多谢少侠。”安雪见蓝蜈使又正色站到身后,料其没甚发现,把嘴一撇,道:“你可瞧到蹊跷么?”凤天娇道:“这位夫人的确没有武功。”她略一曲首,算是赔罪。
安雪展颜,两眼笑得弯弯的,执住妇人双手,道:“大姐莫见怪,我最爱结交朋友了,也算不打不相识。”妇人抿嘴笑道:“好烂漫的姑娘。”顾眉画、肖步然及辰清羽等人并不因此就心不存疑,但他们颜色冷淡,并无表示,惟木钰心直口快,问道:“镇上的人都走了,为何你一个文弱的妇道人家还留在此处?”妇人神色一变,幽幽说道:“我丈夫家世代住在镇上,几百年甚至在这座城郭所建之初便再没有离开过,那是深扎在这片土地上的情结,离不开的,即使是死后的灵魂也要留在这里。”中国人向来安土重迁,但她这句话还暗含了一种宿命论:人依附身外的事物存活,即使它本身没有生存价值但是却赋予人生存以价值,到最后超越理智的依恋,然后把这种情结一代一代传递下去,没有思考没有质询,只是深埋在骨血里的恪守,成为特定人群的某种气质,直到这种气质成为惟一,那必然会导致人精神的疯狂抑或是萎靡,完成所谓的悲剧宿命。
越往前行,天色便越加阴沉、晦暗。众人转过几个街角,来到一片无比萧索的旷野,一座气派的庄园矗立其上,周围绕着一片火红的芙蓉花。一路走来,众人也见了各色芙蓉,但都只觉其纯洁、纤细、美丽,正如“芙蓉花神”花蕊夫人一般,然这眼前的火色芙蓉却挑逗着人最细致的神经,内心忽地翻腾狂躁,难以平静,也不知是甚么缘故。
孤单的府邸,荒凉的城垣,跳跃的芙蓉······眼前的景色,无论怎样都该有份诗意的,小小的灵宫也该感受到淡淡的忧伤之美。然而不是如此,一瞥到它,心灵就充满难以忍受的悲伤。
众人走近一些,见那府邸上挂着一张“范氏庄园”的牌匾。顾眉画拱手作了一礼,武亿道:“这难不成也是一座道观么?”顾眉画没做理会,只朝那妇人问道:“此处可是天地太师西山候范重九之故居?”妇人点头道:“道长好见识,这里正是范氏古宅,从西晋至今实在有好久了。”众皆“啊”地一声,惊愕不已。这范重九正是西晋大成政权丞相范长生。那时,天下也是大乱,为摆脱现实苦难寻求精神解脱,张道陵创建的天师道在成都盛极一时,长期居住在西山也即如今青城山的范长生应时而生,成为天师道首领。后助李氏在成都创立政权,则仍回西山,潜心修道,享彭祖之寿。
厚重的铁门哗啦开了,走出一个老妪。她佝偻着身子,手中举着一盏昏沉的灯,迎道:“夫人你回来了。”范夫人点头,见众人不解,道:“这偌大的庄园只有我们夫妻二人与这位婆婆,但她周身是病,眼又瞎,常说自己甚么也办不了,每每自责难受,劝也劝不住,而庄里因是古宅,年久失修,又在山坳之中,湿气重,光线不好,不论白天黑夜皆是晦暗无比,婆婆便常年举着灯,说要给我们行个便处,而我丈夫也是多病之身,见不得阳光,只能呆在庄里静养,怠慢各位之处还请见谅。”说着,与老妪一前一后地走在前面引路,众人随后。
庄园内部布景很清幽,脚下是卵石铺就的小路,道旁古树连天,继往前行,有一个很大的湖泊,湖心有一座别致的小亭,亭角挂着风铃,傍着湖岸种着各种奇花异木。这些景色本应该极美,然而它们没有一丝活气,不是说没有风而是它们本身就不具备一丁点烟火气,似乎是早已死了被人抠出来然后又安上去的,像枯槁一样,愣愣地呆在那里,形如锦绣质如败絮,除了呆在那里便没有其它作用可言。一种深藏的压在胸口的抑郁袭来,仿佛听见垂死病中人大口喘气的声音,众人全身一震,手心发汗,很有些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