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何事?”晋王语气不急不缓,神色泰然自若,只是扶在浴桶边沿的大手却不自觉攥紧了几分。今的晋原兵荒马乱烽烟四起,每一个突其来的消息,都绝不可能是好消息。
负责传令的下属“咕噜”吞了口吐沫:“是……绯红郡主……”
“呼——”晋王长长吐出口浊气,忧虑心焦变成了百般无奈,“怎么,可是那丫头又闯祸了?”
隔着一道屏风,下属没办法揣度主子心意,只好硬着头皮据实奏报:“听闻葭州被围,郡主即令孙长史调遣一队兵马前去驰援,因涉及军机要务,又无上令,故长史大人不敢妄动,郡主遭拒之后十分恼火,便对长史大人说……说……”
一句话支支吾吾的实在恼人,连沈思也忍耐不住,左右享不得清闲了,他索性起身扯过件素白中衣胡乱一裹,走到桌案边翻开地图细细研究了起来。葭州只是晋原西北边陲的一座小县城,县内山丘连绵,人口不足万户,守兵也只千余,一旦葭州失守,那位于其南北两翼的吴州和神木堡也难以保存,金葫芦是个死心眼,为顾全大局必不肯轻易后撤,兵微将寡,困守孤城,只怕凶多吉少……
晋王又怎会看不透沈思的心思,他一边拿起干布巾走到沈思身后帮忙擦着湿发,一边催促下属:“只管说下去!”
静默片刻,那人鼓起勇气开口道:“郡主说……她与金福禄已私定了终身,且行过夫妻之实了,若长史大人不能平安解救出金福禄,她……她……”那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她腹中孩儿一出生便没有爹爹了……长史大人深知事关重大,不敢欺瞒王爷,故特来……”
“胡闹!”晋王一掌拍在桌案上,直震得杯盏乱颤,“简直无法无天了!”
这话倒使沈思原本紧紧蹙起的双眉暂时舒展开了,在脑子里遐想一番郡主编瞎话时自以为精明实则破绽百出的娇憨模样,他忍不住“噗嗤”乐出了声。
见沈思脸上现出些许笑容,晋王的满腔怒火也随之泄去了大半,他先是假意瞪了沈思一眼,又没好气地吩咐道:“罢了,即刻着人告知孙长史,就说郡主癔症发作迷失心智,须得禁足府中严加看管才是。还有,那丫头贼得很,为防她使诡计偷跑出去,连门窗也要一并封死了,吃穿用度每日只定时送进去便可!”
打发掉下属,晋王苦笑着摇了摇头:“唉……真是儿大不由爷。”
沈思调皮:“难道不是‘养不教父之过’?”
晋王继续帮沈思擦拭着起发梢滴滴答答的水渍:“你还有脸说嘴?若非你在街上捡了个金葫芦银葫芦的回来,也不会引得绯红疯疯癫癫满口胡话,我这为人父的确有过错,可你这‘义兄’也难辞其咎!”
说到金葫芦,沈思的脸色又渐渐凝重了起来:“守之,你有何打算?”
晋王凤眸眯起,一时间竟沉默无语了。半年多来纷扰不断内外交困,不止朝廷大军咄咄相逼,今又遭鞑靼进犯,晋原腹背受敌,战,则兵力分散威势锐减,和,则横遭刁难处处掣肘,退,则尊严扫地身家尽毁,无论何是没有胜算的。即便有沈思煞费苦心以身犯险挣来的三个月,可若这三月之内不能彻底摆脱困局,摆在他面前的仍将是一盘死棋。
不多时,军中诸将便聚齐在了议事的大帐之中,榆林卫已破,葭周失守,敌军下一步到底是直取延州还是横扫汾阳都未可知,眼下形势之紧迫、境况之危急,众人皆心知肚明。
有人提议干脆助鞑靼人一臂之力,任由其顺利取道南下攻入中原,以使朝廷方面分身不暇,而晋军正可以藉此机会休养生息,也有人主张假意与鞑靼联手,定下一纸协议,承诺他日鞑靼若然攻下大周,晋王便与鞑靼大汗分东西而治。然而更多人并不甘心向鞑靼作小服低、垂首帖耳,大周天朝上邦,一城一池一草一木都是祖宗留下的基业,身为汉家子弟又岂可做出这等背祖弃宗猪狗不之事?
可这些集聚在心底的义愤却被理智死死碾压着,谁都知道,对今的晋军来说,除非能速战速决一举击溃鞑靼的侵袭,否则战事一旦陷入胶着,不用等到朝廷出手,他们自己就会先行被自己拖垮。这些将士也有父兄、妻女、子侄,他们不怕喋血沙场,马革裹尸,他们怕的是大半辈子抛家荡产南征北战,最后换来的不是千秋功业,万丈雄襟,而是身败名裂骨肉涂炭。
烛火铮亮,照得帐内恍若白昼,可每个人脸上却分明笼罩着一层愁云惨雾。争论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激愤的,暴躁的,沉默的,笨拙的,消极的,麻木的,你来我往喋喋不休,每个人都在试图说服别人,其实更是在说服自己。偶尔一两声仓鸮的细尖鸣叫从营地后方传来,在两侧山谷间不断回响,无端端平添了许多悲凉之意。
沈思坐在晋王下首,只消一抬眼就能看到晋王的侧颜,透过那张喜怒无形、处变不惊的面容,他能很清楚地猜测到晋王在想些什么。毕竟他们都怀有同样的豪情夙志,都经历过同样的戎马少年。乘我大宛驹,抚我繁弱弓,长剑横九野,高冠拂玄穹……归根究底,这场战争因他而起,于公,他是晋王义子,本该身先士卒死而后已,于私,他是金葫芦的兄弟,兄弟有难,他理应刀山火海一往无前,更何况能与鞑靼人在战场上交手,对他而言也算乐事一件,在他心中有一团火焰,从不曾熄灭。
沈思轻轻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