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朱雀大道上刀光乍起的前一刻,他忽然抢上前去拉着她奔下茶楼,从一个侧门中岔入一条窄小横街。他不知道自己是往什么方向去,那一刻,他只求远离那个修罗场。他甚至能够听得见身后响起的杀戮声与悲泣声,生平第一次觉得这些声音是这样的刺耳。他知道,她只要回头一看,就能看见血肉横飞,他在前头拉着她一气奔跑,却不敢回头看她是不是看见了身后的场景。好像只要他回了头,身后的这个死而复生的女子,就会彻底消失。
他本是文弱书生,跑了许久气力不济,可脑子里的那些喊杀声、呼号声却仍旧不断。他不住地向前奔逃,可那声音却如影随形。忽然手上紧了紧,他一惊之下,以为身后的人要挣脱,这才站住了回头看。
一直被自己拉着的女子弯下腰,直起来的时候,覆面的白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丢失不见,露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语气带着几分天真的嗔怪,“公子,你若再这么跑下去,我可跟不上了。”说着对自己莞尔一笑,“我叫甄婉莹,公子,你为什么要拉了我来?”
澎涞怔在了远处。甄婉莹,这是多么陌生的一个名字。眼前的这个女子,容貌声音分明是侍书,可是神情和态度,却和当初死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差的太远。在午后明媚的阳光底下,女子一身青衣好像也被染上了金色,晕染成杨柳一样的鲜嫩绿色,衬托的那莞尔一笑更加明媚天真。他这才发现,原来她笑起来是这样的模样,面颊上有一个小小梨涡,只有一个,却叫人更觉得甜美。她叫他公子,而不是先生。好像只是初见一个陌生的人,而不是与自己生死不愿相见的故人重逢。
澎涞不记得自己做了怎么样的反应,也许他如她所说唤了她婉莹,也许他只是一语不发。当他醒过神来的时候,这个自称甄婉莹的女子,就坐在御河的杨柳岸上,和自己一起看着夕阳余晖。西天上燃着火烧云,不断地流动着,金黄,赤红,深紫,不断变换着颜色,瞬息万变。照在御河上头,河水也燃烧起来了。而身边的这个女子,手里拿着一根柳枝,梢头攒起了一个小小的翠绿色的球,一点一点地弄着色彩斑斓的河水。
她一定是侍书。若不是,怎么会身形容貌,甚至声音都和自己记忆里的侍书一模一样?怎么会被人拉着走过了半座京城,却一丝责怪也无?怎么会与一个陌生人整日坐在河岸上,却又一言不发?
她一定不是侍书。若是,她怎么会露出自己从没有见过的笑容和神情?那一刻在朱雀大道上看见的熟悉眼神,丝毫没有留下痕迹,几乎让澎涞以为是自己看错。如果是,她又怎么肯原谅自己,怎么肯和自己相伴?这比一个陌生人,还要更不可能。他清楚地知道,侍书是恨自己的。正因为爱,所以才恨。
澎涞从不相信神明,也从不烧香祭拜。可在此时此刻,他却忽然觉得相信了神明。若不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又怎么会在一切成灰之后,又出现了一个和侍书一模一样,却与自己的所有棋局都毫不相关的婉莹。他从不曾怨恨过天意,可是侍书死去的时候,他却了解了这怨恨。他也从不能感激过天意,可是在婉莹出现的时候,他却也体会了这感激。
看见婉莹出现的时候,他是多么盼望她就算侍书,侍书没有死,她还好好活着,自己从来不曾失去过她,更不曾逼死过她。可是在眼下的这一刻,他却又宁愿相信,侍书已经死了,眼前的女子是自己从来不曾识得的甄婉莹。只有如此,她才有可能没有那铭刻着最深沉的爱和恨的眼神,带着无瑕的笑容留在自己身边,也只有如此,他才能够放下所有顾虑,只管去拥抱眼前的人。
他不愿意去想,这个女子的出现是多么的突然,不愿意去想,她来到自己的身边是为了什么。他只是想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将自己错过的失去的,都重新再来一回。这一日从正午到夜半这样长,可是有好像只要一刹那。这么六个时辰,如何能够凝固成永久。可是他在这并肩望星的短暂时光里,却宁愿沉入了永恒。
正在此时,一阵笛声想起,声音悦耳动听,曲调多变,可听在澎涞耳中,却像是催命的音符。且不论这传来的讯息如何,他从来不曾拥有过的平静,就这样被打破了。他是那样地不愿意起身,可是又不得不起身。他挣扎着没有动,却听见身边人的笑语,“你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急事?快去吧。”
澎涞一惊,看着身边的女子,只见她的笑容还是那样的干净,见自己不起身,倒先坐起来道,“你走之前,还有一件事情。你今日拉着我莫名其妙跑了半日,又让我在这里坐着吹了大半夜的冷风,我不与你计较,可你要赔给我。”澎涞丝毫不曾料到她会如此说,站起身来道,“姑娘想要什么?”
甄婉莹一笑,脸上的梨涡又浮现出来,“我是个医女,与师傅走散了,流落到了这里,并没有住的地方。你能不能带我去你住的地方暂时借住几日?等我给人看病,攒够了钱,我再还给你。”
澎涞愣住,片刻之前,他还在想,如果自己不得不走,不论用什么样的手段,他也必须带了她一起走。不管她是谁,他也再也不要失去她。却没有想到,她却自己要求跟着自己走,尽管这理由听起来匪夷所思,可他却毫无抵抗之力,他听见自己应了一声“好”,声音干涩黯哑,几乎不像是自己的。
甄婉莹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