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明白,在他的心里,又有了一个能让他全心全意信任的人。他愿意为她奉上自己的一切,智慧,能力,乃至于生命,只为了永远不看见她在梦里那样的眼神。不仅仅如此,他还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念头,在这个烽火连天的乱世,他想要保护她,就好像在少年时,拉着自己的妹妹不断奔逃的时候。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处境,明白她的可怜,知道她所信任的和依赖的,到了某一日,都有可能会背弃她。而自己,这个其实一直都在背叛她的人,却想要在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守护着变得一无所有的她。就算他明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就算他明知道到了那一天,他必须舍弃自己曾经以生命作为贡品许下的誓言,他也仍然想要这么做。
裴梁此时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身边的润玉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哥哥是她最熟悉也最亲近的人,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依靠。在这个她陌生的地方,她的出身,她的过去都是假的,只有他是真的,也没有人会在意她的过去,只有他会在乎。她之所以来到这里,不为了别的,只是为了在他身边陪伴着他,就像小的时候,哥哥陪伴着自己那样。她无法独自一人生活,只能在书信里描摹他的模样,也不愿他孤身一人。
那些家国天下,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要紧。她想要的其实非常简单,她只是希望,等哥哥把他自认为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之后,带着她回到自幼生长的地方,在星空之下的小船里,为她轻声唱一首歌。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来呢?她不知道。只是她固执地相信,她的这个小小的愿望,总有一日会实现。
润玉深深吸了一口气,夏末光景,隐隐还有着栀子花的香气,原本是甜润的,夜里凉了起来,那花香也显得有些清冷了。“你该走了。”她轻声对裴梁道。其实她多么舍不得他离开。到了这里才知道,就算是来了,她其实也难得见他一次。每一次相见,也总是提心吊胆,连好好看一看他都不能。只是她不得不劝他走,劝他离开这个她明知道他留恋的地方,也劝他离开那个他所留恋的人。
裴梁点了点头,慢慢起身。临去之前,又深深瞧了飞蒙馆的方向一眼,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他又瞧了瞧身边得润玉,盈盈望着自己,眼睛里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却终究什么也不曾说出口。裴梁的心里又是一酸,是了,这个世上,他不是自己一人。若是自己孤身一人,忠诚和背叛,不过在他一念之间,是生是死,是得是失,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可是他还有润玉,他不能任性妄为,将这个依附着自己而活的孩子,孤零零地留在世上,更何况,她也已经无路可腿了。
裴梁伸手在润玉头上拍了拍,触手却是珠翠的冰冷,和自己记忆中那绒绒的触感不同,倒是叫他一怔。裴梁一边往山下走,一边道,“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那边的信里说,叫我们不要轻举妄动,静观其变即可。王妃有着身孕,你不要想别的,只管照顾好她就是了。先生的信里虽没有明说,我却也知道,不管世子处境如何,心里都是最看重王妃的,总不希望王妃因为他的缘故,出什么意外。”润玉点了灯,依着青罗的嘱咐一路相送,一闻言点头道,“这个自然。这些日子若无必要,你也不要来了。王爷的意思,是任何事情都不能扰了王妃静养呢。”
润玉与裴梁二人都不再说话,这样的安静夜晚,似乎是再寻常不过的了,于他们而言,却又是这样珍贵。春水两岸芳草茵茵,花香隐隐,其间竟还有萤火虫穿梭来去。裴梁心里想,山雨欲来,此时却是这样的平静。不管是京城的世子和先生,还是此处的自己和润玉,还有青罗,不久之后想必都会经历一场巨变。然而此时此刻,就让那个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中的人,做一个安然的好梦罢。还有自己,在那一日真正到来,自己不得不做出选择之前,也能得到片刻的宁静。
润玉二人消失在春山之中,春山浓郁的树影里头,却慢慢转出来一个人来。怀蕊凝望着下山的小路良久,久久地端立不动。夜风清冷,叫她的身上微微一颤。她来寻青罗,却看见青罗和一个人在水边谈话。她看着那个身影觉得那样熟悉,便藏在树林里瞧。她听不见他们说话,只是过了片刻,青罗离去,与那人说话的,却变成了润玉。两人并肩坐在水边,似乎是极亲近的样子。
润玉和那人一起离开的时候,借着润玉手里的烛光,她总算看清楚了那个人的模样。她在青罗那里见过,隐约记得青罗对自己说起过,是在西北的时候,她亲手提拔起来的一位将军,叫做裴梁。两人路过她面前的时候,似乎都藏着心事,并不曾看见她,却叫她听见了最后几句对话。就只有那几句,就足够叫她明白润玉和裴梁的关系,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受谁的指派。她又想起那一次在青欢堂外的梨花林里看见的私会,想起她在润玉的紫藤花篮里,看见的梨花花瓣。一切都已经分明。
在这个夏末秋初的夜里,她感到了一种熟悉的危险。就好像是那一年的春天,她熟悉的一切在一夕之间都改变了模样。她觉得自己再一次地变得成熟了。在那年春天的动乱里,尽管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却不再是个孩子。而如今,她似乎懂得了更多。这个世界,远远比她曾经以为的要更加复杂。她熟悉的,信任的人,未必就是她所以为的那个样子。而她又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