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向政府点孙叔的大名,理由有二。
其一,孙叔曾经暴虐三婶。其二,他这个人已经死了。
孙叔死于自杀。他从三楼窗户跳下去,摔死了。楼层并不高,十几米。按照我推出的理论判断,如果是脚或屁股先着地,孙叔应该能捡回一条命,大不了摔断只胳膊或两条腿,最不济也就落个瘫痪。可是他的命苦啊,那颗坏透顶的脑袋偏偏磕在马路牙上。
惨祸发生的地点,在评剧团大门前那条窄窄马路边上。
那是初冬乍凉的黄昏,天色发暗,还刮着一股阴深深的风。
我跟着大院的人去了现场,只是晚一点,没有看见孙叔的尸首,从乱哄哄的人群中,仅见到一大滩猪肝色血迹,从马路牙上面一直流到马路边,已经凝固了,浆糊一样。
血迹下方,还用白色涂料写着两行大字。
上面一行写道:“反革命分子孙腾飞自杀现场”。
下面一行写道:“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孙腾飞”。
在“孙腾飞”三个大字上面,打着一个血红色大叉,非常醒目。
也是在这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了孙叔的大名。嘿嘿,我真替孙叔悲哀呀!闹不明白他的老爹究竟咋寻思,竟给自己儿子起一个这样晦气的名字。“孙”字是什么?就是孙子嘛!本来已经就是一个孙子,却还梦想着腾飞上天,这不是白日做梦吗?其悲惨结果不言而喻,人没有腾飞起来上天,身子却已经坠落在大地上,摔得粉身碎骨,一命呜呼了!
也就是这一天,我知道孙叔是一个文化人,应归类于“臭老九”一列。
旁边卖呆儿的一个人说,摔死的人是一个编剧。什么叫编剧,这个职业我懂一点,知道是专门称呼那些编排文字写剧本的人。这叫我惊叹不已!但是,想想孙叔曾做过的那些“坏事”,我又平静下来了。在我这个小傻子看来,只有那些长着一个复杂脑子的人,才会有一肚子花花肠子。这倒应验了我娘常说的一句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瓢量。如果把这句话放在满嘴经纶的孙叔身上,那就完完全全对上了号。
编剧也好,文化人也中,“反革命分子”也罢,反正一死百了。
……
不久以前的那天,孙叔硬生生闯去了那边。
不久以后的今天,我竟打起了孙叔阴魂的主意。
我想,即使孙叔活到今天,恐怕他也不会想到这一点。所以人们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死了一切就清静了,其实未必如此!
当然,活着的人更得不到清净,比如我。
我原来以为,经过几次“干焖干蒸”之后,加上大嘴叉子循循善诱之下,终于点出了自己的“上家”——孙叔的大名,也该轮到我清静、清静了。然而,人们的情绪过于繁纷,非常复杂,难以捉摸,不属于那类甘心清静安逸的动物。在这短暂的羁押期间,没有民警再来找我的麻烦,也没一个闲人稀罕儿、搭理我,却反而使我那颗心无法平静下来了。
人有四大憋屈——
跪着挖菜窖,
猫腰蹲小号,
活着戴绿帽,
梦里来屎尿。
在从前,我体验过多次“梦里来屎尿”的憋屈。
但现在,我第一次体验到“猫腰蹲小号”的憋屈。
关押的我那间牢房,算不上一个标准的“小号”。不是小号,胜似小号。把十几个人关十几条狗那样,圈进一间笼子般房里,仅有一旮旯下脚的地方,每时每刻要吸进十几张嘴呼出来的杂味,再混合身体散发出的腥臭,绝对是一种慢火炖鱼般的精神煎熬。
一天上午,终于炖到了掀锅盖的时刻。
监廊里哗啦啦铁链声,成了点燃炸药包的导火索。
只听有人说:“四号要贴墙了。”
马上有人接着问:“是那个斜眼吗?”
立刻有人答:“对,要和阎王爷见面了。”
一听要枪毙人,我也来了精神,透过牢门监视孔瞥去。
伴着渐渐远去的铁链声,我没看见那个斜眼,却瞅着一个熟悉的人影。这绝不是一般的熟悉,既是那种彻骨割心的熟悉,也是一种水**融的熟悉,因为他是大嘴叉子。
不打不成交,
不草不知妙。
一时间,锅盖掀开了。
“枪毙我吧!”
“枪毙我吧!”
我沸腾了,一边大叫一边跑向牢门。
“谁叫唤?”
随着一声,大嘴叉子那张脸出现监视孔前。
“是我,是我!”
“就是那个小混球儿。”
我手舞足蹈说。
“叫唤什么?”
“是不是想钻箱子玩?”
他不乏戏谐说。
“不,那个一点不好玩。”
我摆摆手说。
“那是皮痒痒了?”
他睨着眼说。
“皮也没痒痒。”
我麻溜儿解释说。
“那想干啥?”
他三角眼一立。
“我想……。”
“我想……。”
我吞吞吐吐道。
“想什么?”
他吼地一声。
“你再审一审我。”
我嘻嘻笑道。
“要干啥?”
他一愣,满脸惊讶。
“不干啥……。”
“只是这儿太憋屈……。”
“都已经快憋死我了……。”
我断断续续说。
“噢,傻小子儿别急。”
说罢,他突然笑了。
“我能不急吗?!”
我说。
“再坚持几天,马上熬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