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轻轻探了手,去抚敬武的额。
这一刻,他的眼底才有父亲的慈爱。
君父君父,君在前,父在后,不管他愿不愿认,在孩子们面前,他先是君王,然后才是父亲,奭儿在他面前,自称“儿臣”,连敬武小丫头,也学她兄长的样儿,见了君父,自称“儿臣”。
那种隐约可察的惶恐,是身为皇帝的孩子,所必须要懂的。
他想做一个慈父。但却永远与自己的孩儿保持着距离。
就像此时,敬武如果忽然醒来,见皇帝就在自己跟前,她一定会吓的跳起来。
一旦登上九五之尊的高位,这一生,便再不可能像寻常百姓家一般,享受着天底下最温情的天伦之乐。
皇帝轻叹息。
天色已晚,日头早已歇下,此时夜风一吹,贴在皮肤上,凉丝丝,还是挺冷的。皇帝怕眼前这小丫头生病,便想喊她进屋去睡。
刚想动手叫呢,却又不忍心吵醒她。皇帝想了想,便挡开身边的宫女子,自己亲下手,要将敬武抱起……
这小丫头此时却睁开了眼:“君父?”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疑觉在做梦呢,便“唔……”了一声,又躺下了。
皇帝一愣,继而笑了笑,无奈地将敬武抱起。
打前儿的两名宫女子挑灯引路,为皇帝辟出一条道。
进了殿门,皇帝将敬武安置在榻上,才放下呢,敬武又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她瞧了眼皇帝,这回没再迷瞪瞪地睡下,一遍遍地揉着眼睛,努力将自己喊醒……
“醒了没,睡够了?”皇帝看她。
“君、君父……”她……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啊。
“怎么,朕会吃了你?”
“可能吧……如果是做梦,我一定会这么认为的。”
“……”
这小丫头一直都很有个性,与汉宫里养大的公主一点儿不同。她是从来不怵君王的,在皇帝面前,虽然表现出恐惧的时候也多,但更多的时候,她敢与君上顶嘴、贫嘴,他们相处的状态,有时是连太子都没法参与的。
“君父,敬武有点抖。”
皇帝心下一紧:“着凉啦?那你为什么要睡在外面,外面这么冷……”皇帝探手,去触她的额头。
她本能地躲了躲:“我在外头数星星,数着数着,就睡着啦。”
“……”皇帝真没想到这个理由。
“好像也没烧——怎么,还在抖?”皇帝皱着眉:“这可不太好,传太医令吧,给你瞧瞧。”
“不用……”
“你都发抖啦,”皇帝很紧张,“怎么不肯瞧病?都多大啦,还是孩子心性。”
敬武怵着,皇帝与平时不太一样了。
“那个……敬武抖是因为,怕君父。”
“……”皇帝微愣,一瞬间便笑:“怕朕?朕从不知,这世上,还有你怕的东西。”
“……父皇毕竟不是‘东西’,父皇乃人主帝君!”
皇帝一时语塞,这丫头,有时说话,竟不能分辨是骂他呢还是赞他。但有这么个活宝孩儿,他应是高兴的。
敬武与别的公主都不同。
皇帝稍转过身:“好好歇着吧,朕要走了。”
“嗯……”敬武低下/身去,宫女子给她盖了薄被,敬武拉起被子,闭上了眼睛。一会儿,她又睁开了眼:“君父,您来瞧我,是为什么?”
皇帝愣了愣,看她,却没有说话。
敬武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便又说道:“敬武总是做坏了事情,君父才会来找我。总没好事儿。敬武要是很乖,君父是不会来的。”
皇帝眯着眼睛,仔细瞧她。
他若有所思,稍想敬武说的话,也对,敬武好好儿时,他几时想到过她?
“所以你怕朕?”
“是有点,”敬武很认真地点头,“我还怕兄长吃亏。敬武做错事,惹得君父不高兴,总是兄长求情,兄长为我挨难受。”
“你知道就好。”
“那这一次……父皇不会去找兄长吧?”她小心翼翼。
“与奭儿无关。”
“那思儿就放心啦。”听皇帝这么说,敬武轻轻拍了拍胸口,轻舒一口气。
“朕走了……”皇帝动了动唇,欲说还休,但想了想,还是没再说什么。他心里很清楚,思儿现时,还是他的女儿,但第二天一早,待他踏入昭台宫的殿门,一切,便都说不准了。
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用君父的身份,与思儿说话。
“父皇……”敬武在身后叫住了他。
皇帝停下脚步,回头:“怎么……?”
他较之往常,心思更沉,而今天的思儿,也与平时不大一样了。皇帝实在料不着敬武叫住他是为何事。
“父皇,那个时夏……”
“他怎么了?”皇帝眼神一滞。
“思儿能不能讨下这个人?”
“为何?”皇帝凝眉。
“也没有多大的原因……”敬武道:“思儿知道,他是父皇的人,有一段时间,总是徘徊在思儿身侧,明里暗里都在保护思儿。思儿不管旁的,只当他是父皇派来保护思儿的,如此想着,总觉思儿身处汉宫,并不算无依无靠的。”
“奭儿永远都是你的依靠。”皇帝淡淡。
“是呀,兄长永远都是敬武的依靠。”她笑了起来,晶亮晶亮的眼睛里溢满光泽:“但……思儿能时时见到时夏,想着他为女儿做的事,思儿姑且能安慰自己,时夏是父皇的人,汉宫之中,除了兄长之外,君父也视敬武为很重要很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