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挑起眉,总觉得他话中有话,仿佛莫名地笃定一般:“且不提这些,今日的文会,你觉得如何?杨家特意邀阿爷过去,究竟意欲何为?若目前只是吹捧而已,说不得往后会逐渐地更进一步。我一点也不希望日后阿爷被他们怂恿,又想着出头编纂甚么书,留名青史。”
“阿兄,杨家图谋不轨是真,渐渐会让阿爷深陷其中亦是真——不过,阿爷在文会中如鱼得水是真,过得很快活亦是真。”李徽目光微动,郑重地回道,“或许正因为咱们一直用各种借口和名目困住他,他才越发渴望‘逐名’。对于阿爷而言,逐权已经毫无可能,逐利则毫无必要,他只剩下逐名了。这是他唯一的渴求,我们作为他的儿子,就连这样的渴求也不能让他得到满足么?”
“若是没有任何渴求,或者所有渴求都得不到满足,那人生在世又有何意义?一日复一日,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度过?阿兄,我们都想保护阿爷,但同时也不想让他过得不快活,不是么?如此下去,成日战战兢兢,不仅他心里难受,或许连我们自己也只能郁郁度过终生。”
“……”李欣沉默许久,“你说得是,我们本不该过着这样的日子。”身为血脉珍贵的龙子凤孙,实则却过得比寻常人都不如。这个身份给他们带来的除了富贵荣华,更多的是担惊受怕,是不知旦夕祸福的忧惧。“就算阿爷曾经走错了路,也不意味着我们一脉必须一直为此付出代价。”
“阿兄内心之中,可曾羡慕过厥卿堂兄?可曾羡慕过他们从此能够远离长安,远离一切纷纷扰扰?从此可以不问世事,安心待在荆州度日?从此无论是甚么风云变幻,都与他们毫无干系?事到如今,我们都不曾想过逐权逐利,但若只是逐名——何处不能逐名?便是想留名青史,亦有很多种方式。更何况,只要过得自在,只要能够有人陪着吟诗作赋,只要有人一直夸奖赞赏,以阿爷的性情,还会记挂着其他么?”
“……三郎,我们回不去均州了。叔父不会让我们走。”
“阿兄,大唐疆域如此广阔,除了均州之外,我不相信竟会没有我们一家的存身之处。”李徽望着因时时刻刻忧虑而显得稍有些苍老的兄长,目光中带着暖意与坚定,“而且,祖父的孝期已经过去,安兴公主的图谋应当也快开始了。我们绝不能留在长安,应对无止境的陷害与诡计,永远陷入这个樊笼之中。”
“最近,叔父有意让我调职,问我可有甚么中意的实缺。”李欣道,“或许,这便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他守孝一年之后,便再度成为了万年县县令。虽然迄今为止不过一年有余,却着实做了不少实事,所得考评自然是上上。
“今年并非考课大计之岁,叔父为何想将你调开?”李徽皱眉,“他可曾暗示过甚么?”
李欣回道:“应当是叔父有想提拔之人,希望此人能尽快通过万年县县令往上升。明年考课大计,自然就能顺理成章地让此人获得更大的实权。”京县令已是正五品上,若是再往上升,或许便是位列四品的中州或下州刺史了。
“那阿兄便求一个东都洛阳的县令罢。或河南县,或洛阳县。当然,外官不比京官,说不得叔父一时心软,还会让阿兄担任上州的别驾,甚至是中州或下州的刺史。”李徽道,“到时候阿兄便说须得给阿爷阿娘尽孝,想奉着他们一同上任。同时,请叔父赐一些得用的属官襄助。不管叔父要在你身边安插什么人,只管满口应下就是。”
“我当然比你更清楚,到时候要如何说这些话。”李欣顿了顿,“不过——你呢?”
闻言,李徽神色微动,弯起嘴角:“我?我在长安还没有顽够,便留在这里罢。”他孤身一人,就算作为人质又有何妨?而且,他不过是个无所事事的晚辈,没甚么价值,安兴公主必定提不起算计他的兴趣。
李欣拧紧眉,还待再说甚么,前方却有一群人掌着灯笼而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扑将过来,紧紧抱住他:“阿爷和叔父走得好慢……儿早就等不及了!快些嘛!再快些嘛!”
“寿娘是饿了罢?”李徽走上前,捏了捏小家伙的小胖脸,“确实不该让你们久等,阿兄,赶紧走罢。”说着,他弯下腰将小侄女抱起来,一面与她说今日遇见了长宁公主与永安公主,一面轻轻松松地走在了最前头。
李欣望着他的背影,胸臆中的情绪汹涌澎湃,久久不曾移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