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少年……高澄忽然发现,原来就是他的二弟高洋。他有些恍惚,因为在他印象中并未见这个弟弟如此安静文雅地笑过。从前,他甚至没有特别地关注过这个弟弟。从来便是深受父母宠爱,还有姐姐高常君的疼爱,弟弟高洋似乎永远不被关注。不经意间,他已长成少年。建康一去,一别数月,弟弟似乎一下子就长大了。或许他已有了意中人?
高澄这才留意起他身边的那个少女。原本觉得并不显眼,正当他留意时,恰逢她抬起头来。只觉得好似面上被春风一拂,眼前仿佛看到洛阳仲春时天朗气清,垂柳新绿的情景来。艳丽谈不上,美貌也只八分,偏是拂得他心头痒痒的。那一双眼睛清澈如泉,无意向高澄这边扫了一眼。高澄忽然惊觉,这正是他的世子妃,他的嫡妻,冯翊公主元仲华!分别许久,小女孩竟然长大许多。高澄怒从心头起,正要下车,却见元仲华不知和高洋说了什么,然后上车走了。
偏是元仲华的车刚走,那一边便两骑并辔而至。其中一人叫了一声,“二公子。”
高洋抬头远远一瞧,立刻迎上数步,施一常礼,笑道,“叔父,堂兄。”
高岳与高归彦也下了马,两个俱是笑颜如春风。回礼道,“二公子,怎么在门口?”
高洋笑道,“阿母去佛寺里烧香祈愿,原本是送阿母。后来遇到世子妃、公主殿下出来,也要过去跟随阿母,便又送了送公主。”
高归彦笑道,“听说世子不在家,公主全凭二公子照顾,二公子辛苦。”
高澄听起来总觉得他话里有话,真是别扭至极。偏是高归彦那笑意看起来也像是别有深意。
高岳年长,觉得不妥,正色道,“且勿乱语。况且世子怕是也快回来了。”
高澄以往见高岳和高归彦,两个人从来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虽也恭敬,但却是拒之于千里之外。不想在此处两个人对高洋竟然这般亲近。
“怎么,有什么事要瞒我?”高澄阴沉沉地道。
冷不防高洋、高岳、高归彦三人忽然见高澄已经走到了府门口。原本以为在千里之外的人,就这么乍然出现,三个人俱是一惊。不知道这瘟神般的世子是何时回来的。
高澄不修边幅,仍是一身便于行动的袴褶,头发披散,显得放浪形骸。况建康一行,数月之别,虽是年少却成熟了不少。所以高洋、高岳、高归彦没留意他走到近前,根本就没有认出来。
还是高洋反映快,忙施一礼喜道,“阿爷正惦念大兄,不想就回来了。”
高澄没说话,自顾自地向着府门拾阶而上,走到高处却又忽然返身回来看了三人一眼。三个人几乎都不敢大声喘气,正在阶下仰视着他。高澄淡淡一笑,竟然向着石阶坐下来。看他正襟危坐的样子居然如同天子在金殿上独踞高坐一般。高洋眼神极仰慕。对他来说,从小这位长兄在他心里便如同天人。高岳和高归彦知道世子在大丞相心里的份量,也知道世子的心性、心胸,况他脾气极大,心里真是怕他。
“来人!”高澄忽然大喝了一声。
那些随车跟着他的家奴应声而出,齐齐俯首听命。
阶下三人俱觉不寒而栗,不知道这位世子下车伊始要做什么。
“高归彦,受杖刑一百。”高澄只说这一句话,并且和风细雨般不见其怒。没解释,不说明,语调故意拖得很慢,但声如金石,不容反驳。
“郎主!”高洋、高岳、高归彦不约而同,齐齐跪下来。
如狼似虎的仆役早把高归彦拖走了。
高洋和高岳仍跪在那里,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再说出口。
片刻远处便传来高归彦隐忍而又难忍的痛苦叫声。
“都各自散了吧。”高澄吩咐了一声便站起身向着府内去了。
司马子如看着高欢斜倚在窗下的榻上。他闭着眼睛一言不发,但是一定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司马子如看了一眼高欢,就在房门打开的一刻,他飞快地站起身来,走到门口。
高澄刚一进门,司马子如便是一礼,恭敬道,“世子一路可好?”
高澄看清楚了是司马子如,客气应道,“劳将军惦记。还好。”他示意司马子如坐下,然后向着仍然闭目斜倚的高欢行了大礼,跪下来道,“不孝子一别数月,父亲大人可好?”
以前从未见父亲这么闲暇,这么安静,甚至带着一丝偷闲偷懒般的怠惰。心里划过一抹沉重和极淡的伤感。数月之别不止惦念,还有理解。儿子对父亲的理解,男人之间的理解。在别人眼里重权在握的大丞相,其实身份地位之弥高也正是处境之极险。
“阿惠好大的声威。”高欢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跪在眼前的儿子。“待家奴当如此。”说着他忽然看了司马子如一眼,“外面的人也该知道,以后见了阿惠就如同见了我。”
“是。”司马子如恭敬道,“我这就去传大丞相之命。”他知道这对父子必有密谈,他唯恐避之不及。
眼看着司马子如衔命而去,高欢坐直了身子,同时伸手来拉高澄,“起来,起来。”
“阿爷何不除了那个斛斯椿?”高澄开门见山。
“事已至此,除不除斛斯椿无益。无足轻重的小人,除了他反倒皇帝见疑,百官不服。”高欢慢吞吞地道。“我所虑者还不在此。”
“侯景?”高澄半疑道。
“暂不敢有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