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西下。
唐招提寺内,绿树成荫,和风习习。
此时已是晚春时节,天气开始炎热。
寺庙后院,是一座位于山脚下的人工湖,湖内建有一凉亭。
无数的僧侣、高官以及信徒,沿着荷叶铺成的水道跪拜,嘤嘤哀泣。
人群的最前方,是两名佛士,以及一身和服的光子。
凉亭内,一名即将圆寂的老和尚盘膝而坐,脸上带着释然的微笑,柔声说到:
“不必惊慌,生死无常,你等须不以生喜,不以死悲。”
“师父……”
法进深深拜下,额头抵着地面。
“……弟子愚钝,参不透生死。只盼师父长存人世,教导世人。”
“呵……教导世人?”
老和尚微微叹息。
“我已为陛下所不喜,徒留人世又有何用?”
众人默然。
光子紧紧抿着唇瓣,忽然出声:“主人,自从支持您的先皇被当今天皇取代后,您一直受到排挤,没有觉得不甘吗?”
“不甘?”
老和尚摇头,遥遥看着西方。
那里,是大唐帝国的方向。
“有何不甘?……我鉴真,半生倥偬,毁誉参半,徒负无数虚名罪名。生前我不敢有一字自辩,如今即将圆寂,但愿死后哪怕能有一人,能解我毕生隐衷。”
法进、思托和光子默默对视一眼,立刻跪下。
“““师父(主人),我们就在这,您交代的每一个字,我们都会牢牢记住,致死不忘。”””
鉴真缓缓点头,垂暮之气越发浓郁。
“我六渡日本,前五次或因海盗、或因天灾、或因天子不允,尽皆失败……唯有第六次,折损一十三人,终于抵达这极东之国。想来,算上之前的五次,一共折损三百二十四人了……”
“三百二十四条人命呐……”
“师父!!!”
法进急忙出声。
“师父为了传扬上国佛法远渡日本,功比天高,德比海深。亲手建立了日本僧侣必须遵循的佛门戒律,更是一度担任‘大僧都’,封号‘传灯大法师’。想来,那牺牲的三百二十四人得知师父能有今日,便是死也瞑目了!”
鉴真淡漠地看了一眼法进,缓缓摇头,继续说道:
“功便是功,过便是过,罪……便是罪!”
“今生种善因,来世得善果。然那三百二十四条人命造成的罪孽,又岂能轻易赎回?况且……”
抬起头,鉴真看着光子。
“……况且,光子,你随我远渡日本,十一载春秋背进离乡,可有怨言?”
“主人在哪里,光子便在哪里!”
“不必多言,你的心事,我是知道的。”
鉴真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
“剑名含光,乃欧冶子传人所造,只盼其能为大唐持节,开疆扩土,纵横寰宇——当年先帝太宗将你赐予已故平阳郡公(薛仁贵)时,便是如此明言,只是……只是你最终没能有一日在沙场亮剑,当真不悔?”
“……光子……不悔!!”
跪下的光子抬起头,已经泪流满面。
“先主将光子赠予大明寺时便有明言,望光子守护大光明寺传承,主人您东渡日本时,住持将光子转赠主人,从那日起,十一载春秋,主人的每一分努力光子都看在眼里——如果说一开始光子确实会感到抱怨,但现在,光子我……光子我……”
“光子,你可想念大唐故土?”
光子愣住了。
她想念吗?
大唐的山,大唐的水,大唐的人,大唐的一切。
她真的毫无挂碍吗?
“果然,光子你还是挂念的吧?我们东渡日本的第三年,大唐便有消息传来……安史贼人反叛,光子,那段时间你几乎彻夜难眠,我可是一一看在眼中的。”
“主人……去年便有消息,叛乱已经平定了的……”
光子有些倔强地回复。
鉴真顿时摇头失笑。
“只是,国家危亡之际,你没能在沙场守护天子,守护黎民,光子你还是心有不甘的吧?”
光子:“…………”
看到沉默地光子,鉴真缓缓闭上双眼。
“我死之后,光子你便回大唐去吧。”
“不!主人!我要在这里守着主人!”
“不必……”
鉴真叹息一声。
“……我在日本传佛十一载,背弃了大唐的弟子和信徒。而光子你不同,你终究……是杀伐之剑,安史贼人虽已平定,然而天下疲敝,光子,大唐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至于我……法进。”
“弟子在!”
法进立刻出声。
“我圆寂之后,你须要和思托一起,肩抗日本佛门之脊梁,务必不可让昔日邪教再次有死灰复燃之日。”
““弟子遵命!!此身但有一日存在,便一日守护师父道统!””
鉴真终于满意点头,抬眼看着那跪了一地的人群。
“至于其余诸事,中夜反躬,我已尽我所能。既已非人力所能及,便交由天意裁决吧。”
无奈地笑声响起。
一翻手,一截断骨出现在了鉴真手中。
“这是我一截佛骨,待我圆寂之后,你们将其埋葬于唐招提寺内,可保我佛门道统两千年不绝。两千年之后,如果可能,就将这截佛骨带回大唐……不,也许那时大唐早已消亡。不管那时天下为谁人之天下,我终究……也是希望魂归故土。”
“死生亦大矣,我也不能免俗,终究……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