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下弦月细瘦清冷,渭水岸边的秦川官道一片无边无际的朦胧,急骤的马蹄声越过一队又一队或走或停的商旅风灯,一路洒向西南。过了斄县斄县,战国秦县,大体是今日关中武功县地区;太一山,陕西太白山的古称。,便是郿县了。虽然是霜重雾浓,白起却分明看见了太一山洁白的峰头,看见了渭水南岸那道苍翠的山塬。太一者,北极大星也。一山而冠“太一”之名,足见此山在周秦两代的神圣。
白起生在郿县一个不寻常的村庄,这个村叫太白里。太白者,西方金星也,因其“晨见东方,昏见西方”,因此有了两个别称:早晨叫启明星,黄昏叫太白星。在阴阳家星相家的眼里,太白星还是与东方青龙相对的白虎,谓为兵戈之星,或寓意名将,或寓意兵灾,总之是与兵家武运有关。但是,这个太白里却不是因了太白星而得名,而因为它是郿县白氏部族第一大村,时人便呼之为“太白”。商鞅变法时厘定里名,确定保甲连坐法令,“太白”便成为这个白氏第一大里乐于接受的正式名讳。
战国之世,郿县号称“秦国第一县”,当真是威名赫赫。说到根本,是因了郿县是老秦部族的聚居县,是秦国最大的兵源地。但更重要的,还是因了郿县有“孟西白”三大部族。这“孟西白”是秦穆公成就霸业的三个名将: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这三将浴血同心情谊笃厚,秦穆公之后,三族后裔总是比邻而居,两百多年下来,渐渐占据了大半个郿县。三族都是勤耕善战的大族,历来是贵族布衣之乡,秦国骑士的渊薮。商鞅变法之后,废除隶农井田,举国民众皆成“国人”,孟西白三族的骑士特权与优先lùn_gōng特权一朝消失,成了与国人同等耕战的寻常老秦人。这时候,孟族与西乞族却因不善农耕而渐渐衰落,白氏部族农战皆精,渐渐地成了郿县第一大族孟西白故事,参见本书第一部《黑色裂变》。。
但是,白起对白氏部族,对太白里,却没有多少记忆。刚一生下来,白起便没有父母,叔叔也从来不对他说父母事。在白起五六岁的时日,叔叔白山将他送到了太一山一个隐居名士那里做了学生。十年后,白起回到了太白里,叔叔已经在秦军中做了前军主将,派人来接他到军中去。少年白起拒绝了,他在村边搭了个茅草屋,做了里上输送军粮的脚力。半年后县府征兵,白起立即应征从军。接兵校武的时候,白起的体魄与剑器格斗令接兵千夫长大为惊讶,立即委任白起做了新兵头目。
离开太白里的时候,白起没有丝毫留恋,到了军中也是从来不说家事身世。要不是白山在巡视军营中偶然遇到了白起,他可能永远也不会找这个叔叔。也就是在那个晚上,叔叔白山第一次对他说了父母的故事。
白起的父亲叫白垣,行六,村人呼为“白六”。在商君变法刚开始的时日,白六在缴粮时被少不更事的太子杀死了。白六的新婚妻子生下白起后,也在夫君的墓前撞碑自杀了。老族长与族老们商议,都说这个遗腹子生就异相大有出息,教叔叔白山抚养白起,全族共担白山一家的赋税劳役。白山寻思自己养而不能教,便********地访查高明,最后终于是在太一山中找见了那个隐居的武士。白山将自己的家产全部卖给了孟族人,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将一口袋秦半两悄悄地放在了隐士门外,只给年青的妻子留下了两间房屋十亩桑田,便去从军了。
除了这个白氏姓氏,白起对郿县对太白里对白氏对家族,几乎都是淡淡漠漠。童年少年唯一铭刻在他心头的,只有老师,只有那个青梅竹马的少女师妹。白起进太一山的时日,老师还是一个坚实厚重而又洒脱不羁的中年隐者,那种强健与力量,简直令人不能相信。
有一年夏天,老师带白起到太一山主峰习练攀岩术。白起左手一铁钩右手一短剑前行攀升,目标是那终年积雪的插天高峰。老师则是一绳一斧,在后指点护持。正在师徒两人攀升到山峰半腰时,骤然惊雷闪电大雨滂沱。片刻之间,匹练般的山洪从苍翠葱茏的山林中隆隆涌出,扑面压顶而来。老师一声大吼:“钉住山岩!屏神静气——”白起大力一钩挖进一棵树根,双脚死死蹬住一块岩石,听凭那轰隆隆的山洪从头顶劈面冲来可着山林如万马奔腾般涌下山谷,那情景当真是惊心动魄。偏在此时,突闻隆隆洪水中夹着一股腥臭刺鼻冲来。白起一抖脸上水雾,骤然见一条鳞光火红大树粗细的蟒蛇乘着水头昂首扑来,那长长的信子似乎还钩挑着被水头激起的蟾蜍山鸡。饶是白起天生奇胆,也惊慌嘶哑地大喊一声:“蟒,大蟒!”眼前一黑,几乎要松手滚进滔滔山洪。
千钧一发之际,身后一声大喊:“挺牢别动!我来!”几乎就在同时,一道黑影凌空蹿上水头攀住了一棵大树,白起只朦胧模糊地看见了一缕白光如闪电般在头顶掠过,那斗大的蛇头轰隆隆地翻滚在水头上跌进了山谷。惊魂稍定的白起大喊一声:“老师小心——”仰头一看,黑色身影被火红的蟒身缠箍在那棵大树上。老师嘶声大吼:“白起钉牢!山洪要完了——”这便是神秘难测的太一山,风雨无常且来去迅猛,任是神仙也难测出它的惊险奇绝。老师喊声方落,滔滔山洪骤然变成了潺潺溪流,只剩下夹着寒气的山风兀自呼啸。老师却钉在树上不能动弹了。白起大急,勇气陡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