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上袭人觉出来了,还以为他魇着了,赶紧过来询问。宝玉道是渴了,袭人便起身取了水来,伺候他漱口,又倒了半碗茶喝,才又歇下。
第二日就卧床不起,把贾母王夫人几个吓坏了。贾母又埋怨贾政这些日子勒逼得太狠,三不五日地叫了宝玉过去应酬作诗,她道:“古人云‘呕心沥血’,那些话是平白就能得的?从前只嫌他不出息,如今觉出他的出息来了,倒不知顾惜了。要我说,你还只当他是个没出息的倒好,省得平白毁了身子去!”
贾政这阵子对宝玉观感转好,如今见他病倒心里也有两分疼惜,贾母这般说了,也当是近日过于频繁吟咏的缘故,只好唯唯应着。
王夫人那里早听了跟着金钏儿的丫头婆子来回的话,知道宝玉是昨日去了柳五儿才在园子里痛哭一场才添了症候,一时不免又气又疼。气宝玉性子不改,总为些没要紧的事情上心,正事上却不见如此着紧;又心疼这傻儿子在风地里胡乱哭着,才招了病,还真是长不大了。
贾政一瞥见王夫人神色,心里有疑。晚间歇在金钏儿处便又问起,金钏儿便道:“上回老爷发了一通火,太太就往园子里肃清了一回。赶出去了好些丫头,不止咱们家的,连从前老太太给史家姑娘和薛二姑娘的丫头都一总儿撵出去了。
二爷那性子老爷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最是心软面嫩。偏咱们府里待下人向来慈善,这一遭儿出去这许多,名声儿听起来也不好,就有几个想不开的出家去了,还有几个愣给屈死了。薛二姑娘过了几日就说他兄弟要预备成亲,家去了;史大姑娘也只在大奶奶院子里呆着看书,不怎么出来走动了。
二爷想来一则亲戚姑娘们一小儿玩到大的,这回如此,不知如何交代是好了。再则素来心慈的,到底几条人命儿呢。昨儿就有一个二爷屋里出去的丫头没了。说是太太撵人的时候正赶上她身子不好,在后头养病吃药。这一通折腾下来,昨儿就没撑过去。我同那丫头也知道点,听着信儿了过去看看。路上就碰见二爷在水边哭呢,唉!”
贾政自上回发作一通后,王夫人过了几日便说都处置好了。到底内宅事务,听说她办妥了,便也没有追问。如今听了后头还有这许多话。妥不妥当不说,只里头牵扯了亲戚家姑娘还带出了人命,这哪里是大家子行事?!何况他向来在府里过日子,只看贾母如何善待下人,如何以慈善有恩得颂,从来不晓得还有这样粗鲁没思量的做法,不由动气,心里对王夫人也越发不满起来。
不瞒王夫人的又何止这一个两个?
且说彩霞从赵姨娘那里得不着准信,到底不死心,就想当面问一问贾环。哪知道那日她藏身在外等着,见贾环进来才探出半个身子去,贾环明明瞧见自己了,略犹豫了一回,便转身往另一头去了。彩霞身在烈日下却如堕冰窟,都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又过得几日,这日打从外头回来,就见家里放了许多贴了红纸的箱盒,心里就是一惊。正要问她娘,她娘自开口道:“这是来旺家送来的聘礼。”
彩霞大惊,厉声唤道:“娘!……”
不待她说话,她娘就不耐烦地打断了道:“你鬼叫什么!前儿二奶奶特地把我叫了去当面要保这桩媒,怎么着,你还当我能摇头不成?!别说你说的那头根本没心思,就算他们有心思,还能同二奶奶争?我劝你趁早醒醒吧,这一家子人口呢,别为了你一个都搭了进去!”
彩霞虽自觉已至绝境,到底还不肯死心,又偷偷让妹子寻了平儿。平儿捡空儿同她在二门里一处穿堂见了一面。她哪里不晓得彩霞心思?只怕她一心恨上了凤姐,便替凤姐开脱道:“我们奶奶也不是那么没眼色的人,还不是看太太的意思?你的事儿,太太该是尽知的。这事儿旁人或者不好办,太太开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可太太却放了你出去,这意思……你也该知道了。既如此,旺儿家的来求,我们奶奶便顺水推舟应了这话儿。也是没法子的事儿,你千万想开些。”
彩霞见过平儿,回家就同抽空了魂儿一样。她娘初时还担心她闹,哪想到她只万事不做。她娘骂了几回,见她实在不肯做嫁衣,也怕逼急了出事,就索性都请了外头的针线娘子做了。
人扛不过命,旺儿家小子又催得急,将将入冬,两家就商议着把事儿办了,彩霞就成了魁子家的。
这旺儿家的儿子名唤做魁子,最是个吃酒好赌不长进的。偏他老子娘都是凤姐心腹,且一手操持着凤姐的放债行当。这印子钱好放,要紧得看收不收的回来。这魁子仗着势,同外头的地痞混子大有交道,就带着这群人专门收租子去。凤姐那里应承的是一回事,他们实际放出去的又是一回事了,初时还有主子奴才之议,后来恨不得自己要拿大头。如此一来,盘剥愈重,只人人畏贾府权势,不敢做声。
他既要做这样的事,混这样的人,还能学好了去?又兼之人品粗俗相貌猥琐,彩霞虽一早知道这亲事结不得,及至嫁了过来一看这样人物,真比死了还难受些。静夜细想来,只觉满腔怨愤,普天之下皆是可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