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又从噩梦中惊醒。自武后开导公主人事、顺带着赐了她一卷画轴以来,这样的噩梦已持续数月了。
最初时这些梦中还只有些不认识的男女,其所为亦不过简单的脱衣苟且,脱不出卷轴上所画的动作,且每每到了重要关口便为武后所止,婉儿亦就此惊醒,再入睡时便更无它心——此时梦还仅仅是梦,便在梦中,婉儿也清楚地知道这点,一见这些画面,自己梦中便要制止,因此这些羞耻事在婉儿那里亦仅止于卷轴图画,虽然令人羞恼,却还不至到难忍的地步。
然而婉儿因存着心事,动静间留心其他人的举止,渐渐发现了许多留意到、却未曾深想的事迹:譬如武后身边的内侍高延福,与殿中省的某位执事走得极近,从前只当是同乡同村又谈得来的缘故,如今看来,情谊却远超同乡;阿青娘子一向慎独,与谁都不大往来,她手下人亦是循规蹈矩,偏偏却称宫门监的周文远为“周郎”;先帝大行,杨子高被遣去道观,掌固卢氏亲自送行,临别时嚎啕大哭、泣不成声……
婉儿难以抑制地琢磨起了这些事,越琢磨,思绪便不由自主地散到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地方去——若说高延福、杨子高、周文远之流,乃至宫中大小内侍,纯以性情、样貌、口齿之类博得宫人欢心,那决然是假话,他们既能与宫人相善,必是因其“男子”的身份,何况先帝在时,宫中三令五申,不许有内侍与宫人交好,倘若这些内侍真是全无妨碍,如何又要下这样的禁令?可照图形所画,男女之事,似男人有□□,而女人无有。内侍之净身,自然是□□去净,否则不能得以入侍妃嫔。若果如此,则这些人与宫人们同宿起时,又做了些什么?总不见得因极爱与对方对卧长谈,所以宁可冒着禁令,躲着人,千方百计地也要图那一晚上罢?
这许多疑惑都在婉儿心上扎了根,搅得她心思蠢动,日夜不宁。有心要多方求解,一则畏惧宫规森严、不敢妄言,二则幼受家教、耻于言及,因此竟只能将疑惑埋在心中,累成心病,辗转反侧,那梦中的情形,也越发地光怪陆离,自男女间无声静止的画面,渐渐地变作稀奇古怪的姿势动作,再之后那些男人又渐渐地变得不是男人,先是突然少了□□,继而面容都变得阴柔,仿若内侍,再之后连身形也渐渐地娇柔细窄,甚而生出了**。
武后照旧还出现在这些梦中,却不再是旁观的人,反而变成了那男女们中的一个。有时是辗转□□的女子,有时是面容狰狞的男子,有时男女兼而有之,婉儿也不再如从前那样能从容分辨,有时沉湎其中,至天明起身,方有所觉,身下津液淋漓,煞是恼人,有时情浓交接,羞愧而醒,睁眼时却恋恋不舍,尤有余味。
到了今日,这梦就更过分了,竟将自己代入了女身,武后带入了男身,梦中自己成了某位妃子,受她这帝王怜爱,宠异诸伦,冠绝后宫,诸妃嫉妒,累加僭毁,武后却一心一意,绝无转移,甚而赐浴温汤,亲为披衣,其后旖旎温存,其中乐趣,直非人间所有——直到婉儿看见自远处凌空而来的祖父和父亲。
婉儿从未见过自己的祖父和父亲。然而自母亲和他人的描绘来看,这两位应当都是清矍俊逸之人。在她其他所有的梦中,祖父和父亲亦都是这样的形容。可这一次,两人却都是面目狰狞,疾行而至,厉声高喝,其情其状,宛若地狱恶鬼。婉儿为他们所惊,一下便从幻梦中惊醒,醒时尚惊魂未定,面色惊惶,心如鼎沸,掀被坐起,将门口几个宫人都吓得来问:“才人怎么了?”
婉儿定了定神,低声问:“什么时候了?”
小宫人答说:“还差一刻到丑正。”
婉儿吩咐她们丑正叫自己,听闻只差一刻,便径直起身,略理了理衣裳,将要出门,忽地又站住,问:“陛下更衣了么?”
小宫人明白她的意思,轻声道:“婢妾们已按才人吩咐将衣裳备下了,但陛下还未传见。”
婉儿略一思索,方道:“将衣服给我。”自取了丧服,出了门,自小门入便殿,悄无声息地站在柱子后面,探头向前一看。
武后依旧衣着整齐地坐在案前,提着笔,作抄写的模样,然而距婉儿睡时已过去了两刻时,走前武后便已抄了十行字,到如今她醒了,回来一看,经书依旧只得十行。
婉儿犹豫片刻,还是抱着丧服出去,轻轻问:“陛下?”
武后讶然回头,微微蹙眉道:“这就回来了?”看见她手里的衣裳,叹息了一声,自案前站起,张开手:“更衣罢。”
自有一人接过衣裳,两人脱去了外衣,婉儿要替武后披衣时,她却改了主意:“叫他们打水来,有些乏了。”
婉儿一怔,眼角微抬,瞥了武后一眼。她今日才得了长子的死讯,这么快,就能安心入睡了?
已是深夜,一切便自从简,内侍们抬来一个大浴桶,灌好热水,徐徐退下,殿中尚余五六名亲近宫人,要再替武后脱衣,她却挥挥手:“你们都下去,留婉儿即可。”
婉儿心里一突,躬身低头,熟惯地替武后去除中衣。为了向武后显示忠诚,她一向不惮繁琐,亲自操持贱役,于这服侍洗沐之事已是极熟,然而从前还无所觉,今日做了这样的梦,再见武后的**,心里不知不觉便生出些别样滋味,又想起祖、父之死,更觉百味杂陈,紧抿下唇,扶着武后踏入浴桶,拿起巾帕时手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