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洛中宅第规制虽与京中等同,仆从还要更少些,庶务却远较京中为多。除却一应家事,还有许多迎来送往的应酬。郑博被捋夺实职之后,这些应酬本已少了许多,然而母亲在路上频繁赏赐,往来的事务便又多了起来。
过去数月我一直以住在宫中,出入不便为托词,婉言拒了许多亲戚的邀请,如今人一住出来,名札投牒便纷涌而至,堆满了书房的案台。
旁人尤可,新加同中书门下三品的武承嗣、同获尚善坊赐第的武三思、千金姑祖母、清河姑姑、新安姑姑,这几人的邀请总是推脱不得。
千金公主和清河公主的牒说是请宗室女眷游河赏春,这倒罢了,新安公主却是以驸马的名义下的札,说要请文士会饮赋诗,邀我们女眷在别席观看,武三思、武承嗣则干脆直接便请了郑博,由郑博再“携”我前去——如此竟是郑博不在,我连出外赴宴都无法成行。
我实在是恨透了这时代的礼法约束,可是再是厌恨,也只能先将郑博找回来,又想起柳厚德方才提及此事,莫不是知道些什么,便将几位属官都打发开,暗地里却命侍儿叫住他,引至后堂,委婉问起郑博的下处,柳厚德倒也不含糊,直接便道:“某听闻城北思恭坊有朱妪,与驸马一贯相熟,公主或可遣人往那里一探。”
我见他面带微笑,似有些欲说还休的模样,心中起疑,唤冯世良时便格外叮嘱了一句“先派人去看看,若有什么事,先来回我,不要自做决断”。冯世良唤了他平时用得上的两个小中官,命他们作平常仆役打扮,骑骡去思恭坊,再进来回报时却又向我道:“庐陵王妃派人来贺。”
我才翻文牍,不见阿欢的文字,正是悒悒不乐,听说她派了人来问,方觉心中舒畅,命人叫进,立时便见她殿中女官薛真引两名宫人进来,二人身上皆穿青衣,手持莲花提篮,婷婷袅袅行过礼,薛真便呈上名牒礼单。我一看便知是阿欢亲手所写,将她的名字反复看了一眼,笑问道:“阿嫂可还好么?上回见大郎似有些不思饮食,而今可好了?”
薛真道:“王妃很好,起居甚是有节,大郎现下也好了,一日里用六顿,不曾间停;王妃派妾等来贺公主,除贺礼外,并送波斯枣二篮。”
两名宫人将提篮递上,我伸头一望,便知是今年岭南新培植的千年枣,阿欢得的这已是第二批了,早几日我这里已得了几大篓,倒比去年外藩贡得的更好,不知她怎么又想起给我送这个——不过只要是她送的,哪怕是个烂枣,我也一样喜欢。
我接了一篮,就手一拈,吃了一颗,虽不及我得的那份大,却也是皮肉烂软、滋味甘甜,厚赏三人,等人都走开,又往榻上一坐,自提了篮子,边提边吃,吃不几颗,见那里面还有个用柳条编的小圆盒子,盒子里是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小纸笺,打开看时,却是阿欢笔迹,叮嘱我一日吃半篮波斯枣,多喝胡椒汤,不要随意出门等等,我见了这语气,方知她用意:上个月癸期略有不准,来时腹痛了两日,我自己不甚在意,她倒惦记上了,这个月将到时候,巴巴地派人送两篮枣来,其实是意在提醒,倒并不真是要送我吃食——明明是担心着我,偏还不肯明说,扭扭捏捏的绕一大圈,不知又是和谁学的毛病。
我在天癸这事上一向康健,心内难免笑阿欢多虑,只是却不过她这样盛意,到底出门叫人这几日随时备好波斯枣、羊汤等物,提醒我,再回来时又将她给的礼单仔细看了一遍,都是什么银香囊、驱蚊香丸、苏合香、眼药瓶子、戴胜、当归、刺蜜,各色麻、棉、绢、绸,以及各色滕纸、松皮纸笺等日用之物,还有一副插屏。
我唤人将阿欢的礼物带到眼前,一一细看,旁的倒罢,那插屏却甚是精美,高虽不过尺许,也不分幅,却是用极好的旃檀木雕刻,四角嵌菱花,中间一面雕了一幅小儿蹴鞠图,一面却嵌着一副仕女秋千绢画。画中坐秋千的人眉目清秀、肤色白皙、身形修长,推秋千的则是矍然清瘦、面目微黄,两人都看着颇有几分眼熟,细一回想,方想起来是摹的重阳时母亲让史馆画直替我们画的行乐图。
当时母亲召了诸武家之女及媳,连李彬之妻、阿欢与我一道在苑中玩耍作态,命人写影留记,我不耐烦那么多人在,便自顾自地在旁荡秋千,阿欢过来陪我说话,替我推了几下秋千,结果却被画师记住,将我们同画在画幅右侧,这插屏上摹的便正是这一角——我阿欢就是这样心细如发,口虽未必常说些亲密缠绵的话,做出来的事却是桩桩件件都暖人肺腑。
我喜滋滋地命人将阿欢的礼物收好,自己收了那两篮波斯枣,但觉心中愉悦,连那枯燥的文牍也变得顺眼起来,略坐着处置一回,不知不觉已过午后,用了饭便见冯世良在门口探头探脑,那张老脸看着甚是惆怅,叫进来问话,他却又将方才派出去的两个小阉人召进来,才向我说:“回娘子的话,派去思恭坊的人看见驸马现住坊北三街最东处,同住着除了那朱老妪,还有她女儿朱妙儿。”
我一时没回过神,还道:“那你们请他回来了么?”话一出口,就见冯世良的面色变得极为古怪,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吞吞吐吐地道:“那朱妙儿…是驸马的外室。”
我的脸色也有些微妙起来,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只喃喃道:“你们打听真切了?不是以讹传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