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以后我依旧睡不着,身体疲倦,精神却更亢奋。看齐圣殿那边似有了动静,便忙忙地更衣出去,赶在大臣们之前钻到母亲跟前,不待宫人通报便在门口扬声叫“阿娘”,母亲在里面笑了一声,声音自内传来,悠悠扬扬,良久方息:“进来罢,不是还病着,怎么起这么早?”
我提裙入内,远远地便见母亲散着衣服立在里面,草草拜了一拜,便爬起来:“阿娘所赐木匣中物,儿已全部看过,特来向阿娘禀报。”倒不是这事紧要,只是昨夜一夜未睡,宫人们少不得报到母亲这里,若她为此责怪守礼,倒是不妙,不如我自己来说了,省得连累小家伙。
母亲斜眼看我:“就为这件事?”
我见她心情甚好,便凑过去,笑嘻嘻道:“熬了一夜才看完的,所以特地来和阿娘说一声。”母亲立刻便蹙了眉道:“什么时候看不好,偏要这时候——是因为守礼?”
不知守礼哪里惹了母亲,怎么什么坏事都能牵到他头上,我心中叫苦,忙地辩解:“他小儿郎早早就睡了,又干他什么事?不过我白日里睡多了,夜里少眠,随意找些东西看看,不想就入了迷。”
母亲面上还是有些不悦,却不再多说,只道:“既看完了,便叫人再去取些给你。今日就不要看了,在殿里好生养着,不许随意出来。”
我忙道:“偶一着凉,现在已好了许多了,不用这么大惊小怪的,拘在殿里,多无趣啊。”
母亲瞪我一眼:“若是无趣,就和婉儿写节略去,正好各地州县送了许多贺寿的奏疏,正是用你的时候。”说话间已穿好了衣裳,便留我在齐圣殿中,自己乘辇往外面去了。
婉儿亦被留在这里,我看看她,她指使宫人们收拾了母亲的东西,便来问我:“公主是先去榻上躺一会,还是先去看几封奏疏?今年贺寿的书奏较去年更多,恐怕要费些时候,或是拿回去慢慢看也可。”
奏疏乃是国之要务所在,哪怕是贺寿和进献祥瑞之类的奏疏,亦是有专人清点保管,如我或是凤阁鸾台那些替母亲摘写节要的人,都只能在指定的地方览阅,过往的奏疏亦都保存在秘阁中,不得允许,太子亲王,都不能擅自调阅,婉儿却叫我带回去——我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含含糊糊地道:“还是就在这里看罢。”
婉儿知道我的顾虑,也只一笑,道:“既如此,妾便叫她们替公主设坐席。”出去吩咐几句,进来时对我点点头,我方随她到偏殿中圈椅、一张大案,显见是母亲的座次,两侧各设了几张坐席,唯有西侧最末席与东侧第一席前设了书案。
西侧最末席左面有一只小香炉,炉中残香未尽;东侧的书案显然是新设的,那一座上除却席次之外,还铺了一团厚厚的锦垫,席旁还有一张小几,几上摆着一壶新沏茶叶清茶、一碟热腾腾的四色糕点、一盘甘糖果子,几下摆了一只暖炉、一只香炉。
已是二月过半,算不得十分冷了,殿中却还点起了五个大铜炉,中央与四角各有一个,将室内烘得暖暖的——两侧的窗户却都开了一线,与外间连通的小门亦是开着,既是怕炭气伤人,亦是因殿内实在是太热了。
婉儿与我一左一右地入了座,各在案前办各自的事,她倒是一丝不苟,跪坐在案前,除了持笔的手以外,整个人几乎一动不动。我却被这室内香暖的热气一激,惹出些困意来,略看了几卷,眼皮沉重,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婉儿一眼,她却微笑道:“太后吩咐过,公主若是倦了,就到后面榻上去躺一会。”
我随着她的指引才见圈椅后用屏风隔出来一间,里面也设有榻、椅、妆台等物,便在那榻上一倒,再醒来时听见有人声,原来是母亲回来了,在外面见大臣。这等场合一向不是我该参与的,偏偏我人又在这里,心中略觉惶恐,便起身下地,蹑手蹑脚地走到屏风之侧,那里有一名宫人侍立,见了我便忙将手一摆,让我退回去,我见母亲知道我在后面,方安了心,悄悄挪回去,坐在榻上听他们说话。
外面人不多,现在说话的人声音高亢,中气十足,一听便知是裴炎:“太后母临天下,当示天下以至公,怎可私于所亲,独不见吕氏之败?”
近来这些宰相个个都爱提吕后,唯恐母亲临朝称制,坏了朝中规矩,殊不知母亲日后连皇帝都做了,怎么会怕什么“吕氏之败”?果然便听母亲悠悠开口,淡淡道:“吕氏以权柄委任生者,大封所亲,我却不过追尊亡者,于国于家,又有何伤?”
裴炎大急,亢声道:“防微杜渐,未雨绸缪,方是圣人长久之道。”
母亲冷笑起来:“吕后当年,朝中政事,无不自诸吕所出,而如今,武承嗣不过袭了个祖传的周国公,武三思才任一后行尚书,又新近罢知政事,裴公以为,我武家与当年吕家,有可比之处?”
裴炎沉默了,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留心捕捉外面的动静,却什么也听不到。殿中静谧如夜,除却母亲喝茶时茶碗相碰,再无其他声音。
时间过了很久,久到我憋不住,偷偷换了口气时,裴炎才又开了口:“既如此,臣,从命。”
母亲将茶碗放下,发出“砰”地一声闷响:“诸公还有异议么?”
我听见武承嗣声音洪亮地道:“臣无异议。”接着是其他几人稀稀拉拉的附和声。
母亲的声音里透着些许得意:“既无异议,就交人去办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