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我的怀疑还如隔着窗户看外面,中间隔了一层窗纸,多少是不明不白,现在这窗纸却被崔明德撕扯而空,室内室外,皆是清楚明白,再无遮拦。
阿欢是故意的。
崔明德自家有精明老练的祖父,族中子弟辈出,又无婚配儿女,所唯一牵挂而又可成为软肋者,便只是独孤绍。而独孤绍心心念念的,除了崔明德,便是行军打仗、建功立业——一般而言,这理想只是痴心妄想。哪怕独孤绍是将门之后,又颇有些天分,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在这个时代,注定要结婚生子、招赘承宗的女人。
于是阿欢一点一点地设法替独孤绍扫平了路上的障碍,一点一点地让她看到希望,她得到的越多,便越不肯放弃,而越不肯放弃,这条路便越艰险。
以女人而为武将,在这时代而言实在是悖逆纲常,不但陌生的男人们不会支持这明晃晃颠覆lún_lǐ、争夺男人崇高地位的事,便是亲近的家人,出于家族声名、儿女安危等等考量,也不会真心支持此事。
而独孤绍若想真的挣出一番天地,朝中又必须有依靠。目下来看,这依靠只能是我。
所以崔明德忍了三日,终究是到了我这里。
这手段说起来很简单,无非是因势利导,当年她曾用这手段对付过韦欣,只不过那时的她还嫌急躁,所作所为,一眼就能叫人看透,而今的她,较之当年更隐忍、更圆滑,也更深沉了。
在这宫里慢慢成熟长大的,终究不止是我一个。
我心里有些闷,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想要告别,却又觉得此刻不适宜说告别的话,想要质问,却是一句话也问不出来,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相知近五年。
而这五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阿欢静静地站着,不说话,不动,不笑,只是站着,看我。
她的脸色很沉静,眼睛却很亮,深秋的日光也不及她的眼睛亮。
她今年已过了十八岁、入了十九岁,年后即可被称作二十。在男子为将冠的年纪,在女儿家则已算熟成妇人,她却依旧有着少女般明亮的眼神,算不上极白皙、极娇嫩的面容上有一股生机勃发的力量,她偏爱葱绿和鹅黄,而今也穿着这样的衣裙,内造衣衫,精工细制,却搭了个玄色底、葱绿菱花纹、绣得歪歪扭扭的承露囊,那是我亲手为她赶制的小物件,算不得礼物,只是单纯地想为她做些什么,她一直嫌丑,每每以此笑我,却总在适当的场合精心地佩着它,将它上面的每一缕丝线都理得整整齐齐。
她从不肯顺着我的意思说爱我,可我知道,她是爱我的。
一如我爱她。
守礼不见母亲和姑姑,哭了几回了。
往常我们争执,阿欢总会故意抱出守礼来令我就范,我也往往就假借守礼之名而顺了她的意。可今日无论守礼怎么闹,阿欢都不肯叫人把他带进来。殿中一直只有我们。
太阳渐渐地移到天中,带来深秋最浓的温暖,我终于按捺不住,先问阿欢道:“你就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
阿欢轻轻地笑,似是站得久了,慢慢地动了动,坐到了主座上:“太平想让我说什么?”
我不想迫着她,一面低了头去看自己的脚尖,半晌才道:“你就不怕,阿绍会有什么事…”
我不愿意用任何不好的字眼来形容阿绍此行。我宁愿相信,她一定会功成名就地回来,成为我大唐最年轻的女将,冉冉上升的明日之星,毫发无损、一毛不伤。这所谓的万一,不过是诈阿欢的虚词——一定是这样。
阿欢看我道:“求仁得仁,何所顾惜? ”
我凝视着她:“可是万一…有事,不但崔明德大怒,洛南公只怕也会忌恨你,你辛辛苦苦谋算,岂不是全部成空?”
她笑了笑,却不直接回答我,反而问道:“太平知道,独孤绍她为何不去投奔自己父亲,或是临近的兵营,却一定要到长清去么?”
我微微蹙眉:“倘若投往洛南公,与在家里又有何异?何况她是个女人,投到别的地方,都只会被当地守军当做胡闹,朝廷也根本不会承认她,只有去长清这样的地方,情势危急、人心纷乱,见到一个朝中来的人,便会当做救星一般,而朝廷为了鼓舞士气、彰表忠义,哪怕她是个女人,也会明旨褒奖,而又没有任何人能管得到她——长清实在已是她唯一的出路。”
阿欢微笑:“是啊,长清已是她唯一的出路,正如这样做,是我唯一的出路。”
我心头一沉,道:“她们不是那等小人,再说,崔明德一贯寡言少语,不与人来往,独孤绍看着虽松散,心里其实也明白…”
阿欢笑着摇了摇头:“她们与我们并无利害时,自然是寡言少语、谨言慎行,可若是一旦有利害呢?”伸手按在我唇上,将我要说的话都按了下去:“设若,我是说设若,崔峤欲与你我为敌,你觉得崔明德是会帮他,还是帮我们?若是崔明德有难,独孤绍是会先顾着她,还是会先顾着我们?”
我答不出来。设身处地地想,倘若有一日,阿欢与独孤绍、崔明德三人之间只能留一人,我一定是会选择阿欢的。哪怕为此内疚一辈子,也绝不后悔。以此论之,恐怕她们二人对我们,也不过如此。这不是君子小人的问题,这是人和人的命。
阿欢的手指抚过我的脸,轻轻柔柔,带着无限眷恋:“你也长大了,知道世上事,总不是那样绝对,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