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欢甚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母亲不悦地看了她一眼,因在众人之前,并未出声。
我怕母亲追究,忙扯了她的袖子道:“阿娘留心看路。”
母亲笑了起来,一手抚了我,一手压在武承嗣手上,慢慢进了殿中。
说是尽家人之乐,所有人也都装出和乐融融的模样,曲尽奉承,其实尊卑高低在暗地里早已厘定分野,武承嗣与我在母亲最近处,武三思兄弟远之,武氏远亲又远之。阿欢身为李氏长媳,反倒坐在了亲属最末,与女官们的席面相接,自我这里望去,几乎看不见她的脸。
这倒也好,我都看不见,母亲也一定看不见,于她反倒是好事。
我笑着看向母亲,明明要做的事那样凶险,心中却无任何忐忑,而今的我,好像整个人被分成了两个,身子一板一眼地应着那些故事,神魂却似整个飘了出来,在一旁淡漠旁观。偶然与崔明德的眼神相遇,见她到底是露出些许担忧的神色,便用身子向她一笑,她亦对我一笑,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看见独孤绍贪御酒的甘冽,一杯接着一杯地在喝,便将手指在桌上轻轻一敲,独孤绍嘿嘿一笑,乖乖将酒杯放下了。
酒过三巡,母亲果然是借着酒意,问出了那蓄意已久的问题。
我天然地便摆出了小女儿的娇态,笑意盈盈地看着母亲,镇定地说出我的回答:“不愿。”
母亲眼中的醉意倏然消散,唇边的笑意渐渐褪去,过了一会,又轻轻浮在嘴角:“太平不喜欢承嗣表兄?那别的表兄呢?”
我环顾殿中,所有人都放下了酒杯,直直地看我,男人们的目光固然贪婪,女人们却也露出诡秘的神情。别说我侥幸遗传了些许母亲的美貌,又有和善的名声,哪怕我是无盐丑女,品行低劣,这些人看我的眼神也不会有太大差别。只要看着这些人的眼睛,我便知道,我在他们心中,根本便不是什么表妹,我之于他们,不过是肥肉之于饿狼,珠宝之于强盗。
不知母亲是真被他们蒙蔽,信了这些宗族血缘的表象,还是装作不懂,非要将我丢出去,投给这群饿狼。当然,我若真被丢在这群人中间,也亦非良善,这样看来,母亲对我也算不上有什么利用,退一万步说,能得她老人家青眼,被她所利用,比起我那些倒霉的哥哥们来,总也算是好了许多了——许是事到临头的缘故,我心中竟无多少慌张,撇着嘴,扬着眉,极尽骄纵之态地回答母亲:“儿谁也不愿嫁。”
殿中人人面面相觑,他们倒是能猜到我不情愿,却料不到我竟拒绝得如此直接,沉默片刻,我那位“阿姊”率先出来,凑到我跟前,含着笑喊了一声“太平”,一面向我使个眼色,挽着我的手,想将我扯到母亲身边:“都多大的人了,还耍些孩子脾气。”
我甩开她的手:“阿姊说错了,我不是发脾气,是真不愿嫁人。阿娘若一意要我嫁,我宁可死了算了。”
安定公主的手抖了一抖,松开我,跺脚道:“太平!”
我倒也不想将事情做到太绝,对她勉强一笑:“这是我的事,阿姊不要管了。”再上前一步,几乎贴住母亲的席案,慢慢跪下:“阿娘,我不想嫁人。”以母亲之强势,此事绝非一时便能成,所以我先不忙着说什么思念郑博、出家为女冠的虚话,如此等我们僵持到后面时,才有回旋的余地,崔明德亦觉得此举甚好,只不过这样一来,我一开始势必承受更大的怒火。
殿中死寂一片,诸武们分明是想走了,不得母亲吩咐,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将目光都投在我身上,有几个亲缘近的女眷似是想上来劝,到最后却也只是静静坐着,屏息凝神地看向母亲。
母亲本饮尽了一杯酒,正端着空杯向桌上放,被我这一打搅,杯子便捏在了手上,手又压在案上,整个人一动不动地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只有两眼定定地盯着我,目光如火般炽人。我本来已定心凝神,预备好了博这一遭,被她这样盯着,却也不自觉地虚了气势,抿了抿嘴,为了恢复气势,两手扶在案上,壮胆似的重复了一遍:“阿娘,我不嫁人。”
母亲依旧不说话,脸色也不曾变一下,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她的目光实在是吓人,光看这目光,便觉自己已经死过一遭了。我额上不觉沁出了汗,手指用力捏住几案,好使自己维持气势,我努力用眼去看母亲,以眼神告诉她我的决心,可气势上到底是输了一筹,只能再次道:“阿娘,我不嫁人。”
颊边猛地一痛,将我自与母亲的对峙中解救出来,我捂着脸,扭头去看是谁这样大胆,敢在这种时候上前触大霉头,却见阿欢立在一侧,横眉怒目地看我:“师傅姆保,便是教你这样孝敬阿娘的?你的经义都白学了,敢这样和阿娘说话!”话音未落,却见母亲轻轻瞥了她一眼,随手一扔,将酒杯丢在了她身上:“滚出去。”
这一句救了所有人,自安定至清河,连诸武及诸女官内侍都如退潮一般纷纷涌了出去,母亲则自案后慢慢站起,一步一步地走到前面,我收拾了心绪,恭恭敬敬地随着她的脚步转了方向,待她走到我面前时两手压地,端端正正地伏下去:“阿娘,我不嫁人。”
母亲没有回应,也没有在我面前停留,只是不紧不慢地走出去,到殿门时,才住了脚,微微偏头,斜睨了我一眼:“你好好想想。”
轻振衣袖,踏出殿外,殿门随之关闭。偌大万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