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李昭德便授了夏官侍郎,以品级而言算是高升,以职权说倒算不得超迁。本朝曾有位傅游艺,为母亲即位之事摇旗呐喊,获得母亲赏识,迅速自州县小官升至了宰相,一年中充任县主簿、左补阙、侍郎四种官位,历紫、朱、绿、青四色官服,朝中号之为“四时宰相”——母亲之用人大抵如此,合用者升迁极快,不合者罢黜亦速。
任命下日,李昭德又来拜谢过一道,我假称身体不适,没有见他。二月中他派家奴来拜过一次,送了书信礼物,我亦不过托兰生替我回一封信而已。
看得出来,李昭德行事甚称母亲之意,三月中,母亲赐了他白练四十匹,同日赐了我白练百匹、新钱百串,四月初,母亲赐了他绢百匹,不知想起什么,又派人来传我,彼时我人正在东宫中望着一群或真心或假意用功读书的小家伙们发愁:李千里这厮自从被我骗去抄了一百遍《孝经》,元日宴上又被母亲点名考问后,便乖巧了不少,至于是真乖巧还是假乖巧么…我又不是真做了他们的老师,懒得去管;守礼反倒是最令我为难的,自功利的角度考量,他已有十岁,再一二年,便可议亲、出阁、开府了,我该严厉起来,教他许多宫中朝中“实用”的知识,可是每次看见他笑得灿烂的模样,我却又不忍将这些事告诉他。不算李睿的其他儿子和李旦,光在神都宫中,我便有十二个侄子,李彬九子、李晟二子、守礼。我待其他侄子们固然也很好的,可其他所有人加起来,都不及守礼一个在我心中分量重。虽然平日里我已极尽刻意地一碗水端平,东宫中上至李旦,下至洒扫的宫人,却个个都知道“长乐公主最喜欢庐陵王大郎”——守礼是阿欢的儿子,也是我的儿子。为人母亲,总是想将一切最好的,都给予自己的孩子。
母亲的使者将我自为人家长的忧愁中惊醒,来人却不是近来颇专通传之职的徐长生,而是阿青手下王德:“陛下召公主。”
今日是大朝之日,算算时候,母亲应该才退了朝,往常她朝后都要与近臣们谈笑一二,如遇要事,则宣相关之人仗后商议,怎么忽地想起我来?——多半是朝上有事。
我后背一紧,努力回想近来朝中有无大事,防着母亲万一问起——最早时母亲问我公务,多还有几分纵溺的样子,说错了也不过一笑而已,近一二月却愈益严格,颇有当年魏叔璘督考学问时的架势——将母亲曾与我商议之诸事及编书事务一一回顾,又将李旦与几个侄子的课业进展略想了一遍,踏入内殿时方觉自信了些,再抬眼看母亲身边只留了阿青、婉儿两个,余人一个未留,又不觉忐忑一礼,轻唤“阿娘”,小心上前,与青、婉二人一道侍奉母亲褪去朝服。
天已渐热,母亲去了冠带便随意坐在龙须席上,招手让我将几上冰饮取来,见我只取了一杯,蹙眉道:“婉儿替她取一杯。”待我喝了水坐定,方慢慢道:“李昭德仗后密奏,让朕提防魏王承嗣。”
这是大消息,我该有些震惊的,可这又非新消息,我实在是震惊不出来,想了想,在席上向母亲躬身道:“为何呢?”
母亲斜眼看我:“李昭德说,武承嗣既为亲王,又是宰相,职权太重,所以不得不防——他未曾与你说过?”
我笑道:“若是连这样的事都能随意外泄,儿怎敢将他荐给阿娘?”
母亲笑着点头道:“他素日办事算是有分寸。”指指肩背,婉儿立刻上前,替她揉捏肩膀,我则取了几上团扇,轻轻替她扇风。母亲惬意地凭在几上,懒洋洋问我:“你以为呢?”
我自然是赞同李昭德的,早在数月之先,我便觉诸武权太重了,可这话不能直说,小小斟酌了一下,方道:“魏王表兄一向孝顺,待亲戚们也敦睦,他的人品儿是相信的——不过此事所干系的,却非魏王一人。”故意卖了个关子,等母亲下巴微扬,示意我继续说下去,才道:“先唐秦王,亦是秦王而兼尚书令,其与先唐高祖是父子之亲,与太宗则是同母兄弟,不可谓不亲近,自开国创业,披坚执锐、出生入死,不可谓不忠心,少时即有令名,年长后礼贤下士、抚恤孤贫,不可谓不仁德,以这样的亲缘、人品,却终至叛国逆宗,身死家灭,儿以为,非是秦王一人之失。”顿了顿,又道:“不过此事不在朝夕,总要徐徐缓图,以免伤魏王表兄之心,开重臣攻讦党争之例。”诸武已颇有羽翼,又是武周立国之柱石屏障,骤然罢免武承嗣,虽未必生出什么大变,却未免引猜忌攻讦之端,若是武李两氏此时便白刃相见,既非母亲所愿,亦非我之所求。
母亲微微颔首,因是半盘膝而坐,一手自然便搭在膝上,眯了眯眼后方道:“你可留意踏实肯干之人,无论家世、品级、年资,只要有长才者,一律可引到宫中,俟朕见过,自然量才为用——婉卿、阿青,你们亦须多加留心。”
这已不是我头一次手握决定别人前途的权柄了,然而我的心依旧砰砰直跳。若说从前的我还像是一位受宠的富贵闲人,只能在些边边角角的小事上出力,现在我却已真正开始接近中枢。
我毫不怀疑母亲重用我的打算,我也毫不怀疑自己将对朝局有所影响,无论这影响是好的,还是坏的,是通过与母亲的亲缘,还是通过自己的周旋努力。若说我的未来像是一幅画,那数年之前的画面,与现在的画面,一定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