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洗漱毕, 披散着头发, 一人在殿中独坐, 这在近来是不甚常见的事,自徐长寿排了那升仙舞后, 她几乎日日都要叫这些年轻的小娘女们到跟前,或执羽扇, 或披鹤氅, 摆出各式各样的神仙样儿,内外揣摩她的喜好,各处又进了许多年轻貌美的小娘子来,甚而有大臣明里暗里地夸自家女儿娇媚善舞,可以入宫为女官, 她倒是一些不客气,凡是能读几句书识几个字的女人, 一律都收在了内书堂——可喜都是女娘们,名声两不相碍,倘或是男子, 不知要生出怎样物议,不过以她的脾气,这些细小处大约是不放在心上罢。
婉儿心生揣测,却是目不斜视,从容入内,如常行礼。她没有立刻便叫婉儿近前,而是直起身, 自阶上向下徐徐打量,这是更不寻常的事,婉儿不由自主地将头更压低了些,却听见她笑:“怎么年纪愈大,倒是更害羞了,把头抬起来罢。”
听语气不像是生气的模样,婉儿却不敢掉以轻心,徐徐抬头,眼光恰落到能看见她腰上系带处,两手在身前交叠,自然躬身,恭顺如处子。
她失笑:“前几日不见你这样小心,倒是这时候拘谨起来。”
婉儿就知道她还是介意这件事,前些时候舅父过世,向她告假时就见她面色不愉,婉儿以为她要食言时,她却准了假,准了假罢,却又只一日——崔明德祖父过世,可是准了足足十日,婉儿知道崔氏乃是著姓大族,崔峤与舅父、崔明德与她之间也各如天壤,舅父又非服内之亲,却依旧生出些小小的不平来,宫中所谓准假一日,不过白日出去,傍晚回来,婉儿却非要将一件来回间便可办完的事拖到次晨,厚颜在素未谋面的亲戚家中过了夜,到了清晨满怀着必受责骂的心回来,连推托应对之辞都已想好了,她却一字未提,好像原本准的就是一日夜的假一样。婉儿不信这么大的事,她会置之不闻,这些日子以来,时刻小心,真听她提起,反倒舒了一口气,刚要开口辩解,却又听她笑起来:“若是要解释那事,那就不必了,你阿娘唯有这么一门亲戚,对你们又一向多加存抚,你在他邸中过一夜也没什么——何况你又未去别处。”
她到底还是防着自己,婉儿抿了抿嘴,适时地谢过圣恩,见她一手去捏笔,便轻轻上前,为她铺开纸札,压上镇纸,看墨研得不好,又挽起袖子,将墨重新匀开,候她提笔蘸墨,她却迟迟未有吩咐,婉儿抬眼看她时,却见她两眼盯着砚台,发现婉儿在看她,便将笔搁下:“太平方才来过。”
原来是公主磨的墨,倒怪不得别人侍奉不尽心。婉儿静静等她再说,她却停住,好一会才道:“不错。”
婉儿怔了怔才明白她指的是自己手上的银镯,不过比她手腕略粗的一圈,却镂下了三十二朵形态各异的宝相花,前些时候都遮在袖子里,研墨的时候露了出来,倒叫她一眼看见了——方才她看的大约也不是砚与墨,而是这镯罢。
明明是正当物件,婉儿却莫名地觉出些心虚,轻轻地收回手,任袖子遮下去,低头道:“是舅母给的见面礼。”
她哦了一声,忘了公主的事,却执起了婉儿的手,撩起袖子,一手握住那镯子,头向后偏,眯着眼打量:“只一只么?”
婉儿应了一声是,听她轻笑一声,将自己的手轻轻放下,手却不松开:“若是一对,想必更好看些。”
婉儿不知该说什么,若是换做了徐长生那样的人,这时候就该撒着娇和她再要一只了罢,可婉儿做不出这样的事,不但做不出,甚而还有些怕她说出再赐一只的话,然而她真的什么也没说,婉儿却又觉得有些失落,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轻声问:“陛下方才想和妾说什么?”
她笑道:“人上了年纪,就是易忘事——太平说,要办个‘拍卖’,外面的一切事她都已备好了,只缺一个协理命妇的执事,向朕来讨人来了。”说着便将“拍卖”的事解释了几句,笑道:“你道她想讨谁?”
婉儿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崔明德,此人士族出身,素有干才,又与公主交厚,然而看她的脸色,又觉不像,再想了一想,隐约地想到一个人,不敢回答,想再答崔明德时,窥一眼她的脸,改口道:“既是公主要办,她那里宋佛佑、裴兰生之流都可。”
她故作不悦:“你也和她们学了那些坏毛病,说的话不尽不实的——若是那些人,何至于巴巴地跑来求朕?”
婉儿道:“若能藉陛下的旨大办,自然是更风光。”
她笑瞥了婉儿一眼:“太平想请你出面。”
虽是已有预料,婉儿依旧惊了一下:“妾…不合适罢?”
她笑而不答,只问:“你想做么?”
婉儿指尖一动,情不自禁地抬了眼,偷偷觑她的表情,恰见她也正看向自己,四目相对,婉儿的心小小一跳,赶忙低头道:“妾听陛下的。”
她笑:“朕问的是你。”
出宫所见倏然浮现在眼前,以脚书写佛经的乞儿、攀旗杆变术法的胡人、当垆跳舞的胡姬、吟哦咏叹的举子…天津桥畔那些红红白白青青绿绿的行人看着与宫中人没什么两样,也不过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看着却比宫中要更生动千百倍,婉儿不自觉地又抿起了嘴,“想”字在嘴边绕了好几遍,最终出来时却依旧是:“谨候陛下旨意。”
殿中忽地一阵沉默,婉儿知道她在看自己,将腰深深地弯下去,束手低头,候她的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