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许久未曾有过这样忙碌的时候了。近几年中朝局渐稳, 她也逐渐地将事务交到自己一手提拔的大臣们手里,甚少过问细政, 然而这几个月她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 一样一样地处理这些琐碎的事务, 细捋那些千丝万缕的利害关系。从前她对这些事乐在其中,现在却心生厌倦, 可惜此事事关重大,容不得她有半分松懈。
好在她身边还有些人用,太平年纪渐长,已掌握了远近亲疏之用,官职的升降任免大体可交代于她,崔明德于协同内外、参议枢机上颇有天分,贺娄与李氏掌内奉宸卫, 堪为阿青之补充,小东西…她有些犹疑地偏转头,看见婉儿跪坐在案前, 写完一敕,伸出手去, 捂着嘴轻轻打了个哈欠。
她知自己近来要求有些严苛,一面要这小东西书拟敕制、削减凤阁之权,一面又委她留意朝中、拔擢选人, 往日里那些代拟诗文、参议政事、传令达旨之事又不曾稍有减免,夜里更偶尔留她同宿…短短三月间,小东西已容颜清减, 如不胜衣之态,却从未露出任何抱怨之色。
她抿了抿嘴,伸手倒了一杯茶,叫上官小奚执了,对着婉儿处一扬下巴,上官小奚伶俐地将茶送过去,小东西似有些惊愕,偏头向这看了一眼,她若无其事地低下头,一眼看见案上“来俊臣”三个字,便忘了送茶的事,专心致志地看起这新炮制的罪人名录,一一勾当了结,待只剩下二三疑难之人、踟蹰未决时方又抬了头,却见案上不知何时又放了一杯新茶,伸手一摸,不冷不热,茶色澄净,中无杂物,显是换了紫笋叶冲泡的清茶,而非方才的久煮浓茶。
她抬眼向上官小奚示意,这小奴婢将头一低,轻声道:“娘子说已过了午后,陛下喝了浓茶,夜里睡不好。”
说话间惊动了婉儿,这小东西偏头眄视,与她的目光一对,便立起身,小步快走至近前,轻声道:“陛下有吩咐?”
她道:“无有。”见婉儿还不即走,又道:“你忙你的罢,朕这里有小奚,用不到你。”
婉儿轻嗯一声,退了回去,她则举杯品茶,慢慢喝完一杯,再抬眼时见太平在门口探头探脑,刚要唤进来,眼见太平挤眉招手,对着的分明是婉儿,方想起自己是坐在绮云殿的偏殿,占的是婉儿的地盘,因此倒碍了她们这些年轻人的事,微觉尴尬,假意更衣,缓缓起身,婉儿立刻也便起来,躬身轻问:“陛下?”
她摆摆手:“无事。”扶着上官小奚去了侧间,逗留许久,再回去时只见婉儿一人——太平这小东西竟连问候都未留一句就走了——无端生出些不悦,问婉儿道:“如何,可有不决之事?”
婉儿恭恭敬敬道:“无有。”她微蹙了眉,却听小东西又道:“长乐公主来过,问过圣人起居,又与妾商议诗会之事,约在十日后,将再起一宴,遍邀宫中,吟咏瑞雪,祈祷丰年。公主本欲留下亲奉圣安,因崔尚宫有事相询,所以暂先去了丽春台。”
她意方稍解,又注意到诗社之事,挑眉道:“诗文乃是士人之事,怎么不邀士人们吟咏,反倒在宫里反复举办?”她知道太平的意思,诗会除了吟诗,亦是拔擢选人、培植人手的途径,可拔擢选人不当自宫中入手,这里本都是她的人,不必更由有它图,何况宫中这些人也不能入朝为官,于局势无益。
婉儿低了头,轻轻解释:“头一次本是游戏之作,意在宫宴取乐,并无深意,赴宴之人不多,亦无甚大作,谁知宫中虽是女流,却才人辈出,纷纷仿而效之,吟哦诵咏,公主好奇,便认认真真又办了一次——那次的诗作,也曾抄与陛下览阅——这一次却不同,作诗事小,公主之意,乃是要了却一桩心事。”
她想起来那些诗作了,太平曾与她说过,她却忘了,手指轻敲几案,颇有些好奇地追问:“什么心事?”
婉儿分明地流露出些哀怨,极轻微,却一下便为她所觉,她不动声色地握住茶杯,思量这哀怨的由来——是怨她自私自利、不放任小东西与士人结交,还是嫌她问得太细、不是信重之道?——听小东西垂了头,细声细气地禀报太平的盘算:“公主年少丧夫…无子无后,身子又不大好,深虞日后不得血食,上次诗会,偶然提及,崔明德亦深憾之,便生念想,欲在宫中邀结相熟之人,仿外间女人社,号为朋友行,互助香火。”
她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微微地疼起来,紧蹙眉头,喃喃重复:“不得血食。”这小女儿自小体弱,她为这小东西担惊受怕了二十余年,近几年见太平日渐成熟、身体康健,便渐渐地将这些惊怕都放下,却在此刻才发现,自己百密一疏,一向的筹划,只考虑了这小女儿的身前,却从未考虑到身后之事——诚然,她既为人母,多半是要走在儿女前头的,顾及今生,已算是尽了做母亲的责任,然而太平有心痛之疾,此疾不比别症,看似康健,一旦发作,结果如何,任谁也说不准,太平既无夫婿,又无儿女,身为女人,于香火祭祀上又天然地比男人们要多受亏待,哪怕贵为公主,身后之凄凉,亦是可想而见。
她由太平又想到了自己,她自己身前固然已做到了女人的极致,却未知身后之事,又当如何?这些儿女子侄,谁堪托付?
她瞥了婉儿一眼,忽地明白了这小东西为何露出那种哀怨之色,如她和太平故去后且无血食,则婉儿之类,更不必提。
她沉默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