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声, 衬得夏日格外炎热。好在今夏没有什么大事——纵有,也自有婉儿和太平替她办了——太子已立, 也没人再日夜不休地进奏、劝谏, 借着一切可发挥之事借题发挥。
她靠坐在长乐椅上, 享受着水边的习习凉风,喝一杯青梅冰茶, 遥遥看着远处忙碌的漕运舟舫,心下无限惬意,将头一转,想要和人说话,身边却并没有小东西的影子。她不大高兴地偏了头,斜着眼看高延福,这老东西不必她问, 忙地笑道:“承旨方才已遣人说了,再一刻就来,嘱咐我们劝着陛下, 少喝些冰的,怕伤肠胃。”
她偏不听, 喝下一大口冰茶,再望向远方时兴致便不甚高了,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她不自觉地竖起耳朵,听是不是婉儿的消息,来人在廊下立住, 恭敬禀报,却不是婉儿的消息:“相王拜见陛下。”
她不置可否地哼出一声,问:“他来做什么?”
来人一怔,将眼去看高延福,高延福早在一旁挥手示意,这不长眼的小内侍却不解其意,愣头愣脑地道:“什么?”
高延福急得将眼一瞪,她倒觉好笑起来,扬一扬下巴,吩咐道:“让他进来。”片刻后但见旦身着半旧紫袍,含笑进来,这小儿郎自上回之后便再不蓄髭须,又将自己晒得黢黑,容貌上已与他父亲当年相去甚远,但不知为何,她一见到他,却更想到了晟。
从前她想到晟的时候,心头总是厌恶多于怀念——这儿子曾是她的一切,她的希望和骄傲,后来却成了她的阻碍和罪愆,她逼死了他,却又收养了他的儿子,这孙子算不上十分成器,至少比他父亲差得远了,可她的另一个儿子则更算不上英明,有时一想到这,她便又生出些怀念,怀念起自己一手教养出的晟,那个虽有些软弱和稚嫩,却不失英明的长子。
她在心中叹息一声,对旦招招手,这小郎乖觉地上前,跪在她的椅旁,将头倚在她的身旁,轻笑着叫“阿娘”,她扯了扯嘴角,迟疑地将手抚上旦的头,半晌方道:“大热天的,怎么出城了?”
旦道:“想阿娘了,所以来问候一声——天也算不得很热,骑马出来正好。”
她嗯了一声,不知该再说什么,幸而此刻婉儿已来了,穿了浅紫轻纱,内外三层,身上梅花却还隐约可见,足下蹬着奉天局制的新款木屐,薄底,鞋头上缀了几朵淡青小花,脚趾间却又夹了一条细藤带,起了个怪名叫“夹脚屐”,她嫌这东西穿着不舒服、看着又不雅,一向不大喜欢,但在年轻人中却十分风行——婉儿穿着,倒也挺好看的——身边依旧是捧着奏疏的小奚,木屐敲打曲廊,发出悦耳的“噔噔”声,到了近前,郑重一礼,她坦然受了,见婉儿又向旦行礼,便斜了眼,旦十分知趣地避开,反过来向婉儿行了一礼,口中殷勤,叫“上官娘子”,婉儿谦恭地辞了一遍,候她赐了旦座,方挨着她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旦聊起都中趣事,都是些年轻人的玩意,什么马球会、诗会、花会,什么新衣裳、新首饰、名刀宝马,她倒不嫌弃这些东西,在旁津津有味地听了,偶尔留意婉儿的脸色,看她可有什么喜欢的物件,婉儿于这些却都只是泛泛,唯在提到奉天印刷局新出了一本“小说”时露出些好奇的神色,她瞧见了,刚在心里记着,却见旦已笑道:“我那里恰有一本,娘子若喜欢,我就派人去取。”对她一笑:“儿虽不大管印刷局的事,取书却最方便,阿娘和上官娘子想看什么,只管吩咐,儿现叫他们印都使得。”
婉儿依旧是细声细气、毕恭毕敬地推辞,她倒是心情大好,颔首道:“也不用大费周章,只要你们有新书,都向宫里进几册便是。”
旦躬身应是,又道:“儿偶然自胡商那见到神锦衾一件,入水不濡,实为世间奇珍,儿以为此物不合为人臣所有,便自胡商那购来,献予阿娘。”
她既已觉得旦体贴,此刻便更生出些喜欢,口中略说了一句“毋开争献之风”,到底是将这进献收下,旦辞去后,不久便命人进了一套书来,是先帝时编的《西域物形考记》,书多鬼怪野闻,不足为观,却博了婉儿的喜欢。她见婉儿喜欢,自己便更欢喜,想起旦从前所办之事,皆是妥帖稳当,并无差错,婉儿又正问起备办和亲之人,她便随口道:“让三郎去办罢。”
婉儿怔了怔,轻轻放下书卷,直直看她:“当真?”
她略有些不解地看回去:“不好么?”
婉儿静静看她,半晌方道:“婚姻之事,总是要年长些的人来办才好。何况太子尚未得与闻朝事,却频委三郎要务,恐怕…不妥。”
她沉默了一会,方道:“你的意思,是让暅儿去办?”她虽然老了,却还未糊涂到底,暅老老实实地在东宫待着做他的逍遥太子,比出来办什么都好。
婉儿将手搭在她手上:“太子虽立,朝中却还有些担忧,陛下既不想太子担领实任,阖不委邵王?”
她终于记起自己还有许多孙子,其中一些已长大成人,努力地回想这长孙的才干,却只记得那张从小到大都腼腆羞涩的脸,品出婉儿言外之意,不觉舒展眉头,颔首道:“好。”将婉儿的手一搭,轻笑起来:“有了你,我此后更得高枕无忧了。”
婉儿将手自她手中收回去,低头一笑,并不言语。
作者有话要说: 手残,拷贝了半章就发了,文档还关了忘保存…所以先锁住,现在补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