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婉儿这首诗不算上乘,可这份机变与立意,却是常人所绝难望及。母亲驭下素来宽和,并不斤斤执着于微小疏忽,应当不至于为这些小瑕疵而过分苛责婉儿,可是若母亲当真不计较这些小处,为何又要特地问我一句呢?若是平时,我或者还会胆子大些,和母亲撒撒娇,替婉儿求求情,可是如今武敏之就在外面,武敏之之于我对母亲,便正如和亲之于我对李晟,它们都是扎入我心头的刺,每当我要与自己的母亲和兄长亲近之时,这根刺便会在我心上狠狠地扎一下,叫我遇事不得不多想几分。
我犹豫再四,还是小心翼翼地道:“太平才疏学浅,不敢妄加议论。”
母亲的笑收敛了些,手轻轻地在我额上一抚,道:“近几日天冷,是不是冻着了?跟着你的是谁?”
我眉心一跳,不及求情,便听婉儿轻轻道:“是不是早上没用饭,饿了?”
我其实不饿,这会却连忙道:“是有些饿,阿娘这有什么吃的,便赏我一点罢。”
母亲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在我额上、脖颈、手上都探了一番,确定没有发热,才向婉儿道:“这会儿有什么吃食?”
婉儿不慌不忙地道:“陛下忘了么?今日周国公进食。”
母亲微微颔首道:“朕竟忘了他还在外面了,叫他进来罢。”
婉儿便向门口的宫人一看,早有人出去,不多时进来,却开着侧门,武敏之引着许多尚食的人鱼贯而入,摆上许多小几,将方才的食盒提篮全部打开,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地端出来——每个食盒中都置有小炉,炉上再置菜肴,因此一盒只能放一两样,而武敏之所进献之菜肴点心酒水计有百余种,光食盒便有六七十个,区区一餐,却摆了足足一室之地。
打开看时,精致的有一羊只取四两的灵消炙、腌樱桃堆制的红虬脯,粗犷的有羊臂臑、鹿肉,酒有凝露浆、桂花醑,茶则有绿华、紫英,点心是各色酥酪和糕团,饭有汤饼、胡麻饼,最难得是还有许多柿子、橘子、梨子、韭菜、芹菜、芜菁、菘菜、芋头、莲藕之类的蔬果。
武敏之向母亲先行了国礼,等母亲叫他起来,却又行家礼道:“侄儿见过姑姑、二娘。”
母亲斜看了一眼满屋的菜色,淡淡道:“大清早的便送这么些东西进来,劳烦你了,这一盘之费,怕是要中人数家之产罢?”
武敏之笑道:“辛苦、钱财都在其次,只要能得姑母开心,便是做侄儿的孝心了。侄儿还另备了两匹天马、一百件御衣、十匣首饰,以献姑母。”
母亲蹙眉道:“如今京畿大旱,斗米四百钱,饥死者数百人,朕为皇后,本该躬行节俭,以为天下表率,你却进献这些东西,是何用意?”
武敏之面色微变,一步跪下去,连连叩首道:“侄儿糊涂,侄儿只是一片孝心,想着陛下来到汝州,衣服饮食,未必习惯,且今冬严寒,更胜以往,恐陛下用度未备,才特地备食服如京畿之例,并非故意污损陛下清名。”
我真是恨极了他,听他话语里有漏洞,便在旁边冷冷道:“你远在岷州,如何知道宫中服食常例?”还想追问一句“陛下用度,宫中不能补足,倒要你这一州刺史来补么”,却觉手肘被人捅了一下,我忍住回头的冲动,将头微微向后一偏,余光只见婉儿极轻微地对我摇了摇头,便闭了嘴,母亲听我说话,反倒笑了,将我揽在怀里,看武敏之时脸又沉下来,道:“罚你半年俸禄,你那些车马衣服,具折成钱帛,与俸钱一道缴入户部——去罢,回去好好想想。”
武敏之惶恐着退出去,尚食要将他进献的吃食也一并撤走,母亲却指着那道红虬脯并几样酥酪道:“这些留下,其余都拿出去,给几位相公各十盘,许敬宗年老,将果品分一半给他,余者视品级以次分与殿前诸官。”
等人走了,方携着我的手坐过去,宫人们另奉上日常饭食,母亲面前不过十余盘,我面前不过数盘而已。
母亲道:“给上官才人也设一席。”将她留下的几样东西分了一半给我,一半给了婉儿,我们两谢过圣恩,各自入座,略用了几口,才听母亲微笑道:“兕子方才似有话未说完?”
我故意赌气道:“也没什么完不完的,再说一万次,他也是我的表兄,阿娘嫡亲的侄儿。我们是一家的亲戚,做了什么都是阿娘的脸面,还是不伤和气罢。”
母亲垂下眼,看了看眼前一盘羊肉,高延福忙屏退尚食,躬身向前,替她切了薄薄一片,夹在饼里献给她,母亲捏着那饼看了我一眼,我忙舀了一勺腌樱桃,拌着酥酪吃了一大口,母亲摇头笑道:“一点样子都没有。”
我笑道:“只在母亲面前才这样,若是有外人,又不一样了。”说话间已将一碗酥酪吃得干干净净。我早上起得太早,懒怠用饭,韦欢便将尚食送来的汤饼滤了水,用茱萸、胡椒、蒜齏和肉酱拌作了冷淘一样的东西,哄我吃了一大碗,这下又吃了一碗酥酪,胃胀得着实难受,片刻间又打起饱嗝来,怕母亲责怪,抿着嘴只是忍。
母亲显然瞧见了我的窘态,停了箸,对我招手道:“兕子,过来。”
我慢吞吞起身,蹭到她身边,母亲拉着我坐下,一手要来摸我的肚子,我一面向后缩,面上颇羞赧地喊“阿娘”。母亲在我头上拍了拍,有几分严肃地道:“坐好。”我只好乖乖坐着,任她在我肚皮上揉了揉,又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