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尚在犹与之间,武后已经轻轻笑起来,道:“你若现在不想说,便等以后想明白了再说罢。”
武后身旁的内侍高延福乖觉一笑,向怔愣的婉儿解释道:“紫宸殿中,不拘身份,人人皆可面圣言事。”
婉儿想:这不是没有规矩章法了么?想母亲虽已是宫婢之身,却总还讲究着许多的世家规矩,坐立饮食、言谈笑亵皆有定例,堂堂天子之家,却人人都可面圣言事,岂不荒谬?毋怪崔家不愿与皇家结亲,天家威权固然是天纵神授,宫中风气却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不,这一定是因武家起自商贾,武后根苗不正,才使得宫中风气颓败,绝非天子之故,崔氏拒绝的,不是天子之子,而是武后之子。
婉儿心情复杂地看了武后一眼,刚要退回队伍中,却听武后笑道:“随朕进去。”
婉儿只得与高延福一道随武后进了弘文馆,门口的人像是已习惯了武后这样过来,只在阶下鞠躬而立,并不高声参见。
武后信步入内,入了侧面的屋子,这屋子里坐着好几名学士,具服绿袍,见武后过来,都起身迎至廊下,武后笑着问站在最前的那个:“书修得如何?”
那人回道:“《列女传》已得了一十二卷,《乐书》有百二十卷。”
武后点点头,笑道:“你们近日修史,想必将古往今来的奇女子的传都看了?不如说几个与朕,朕回去也好和人卖弄卖弄。”
婉儿只知武后常在内宫称朕、私服袞冕,却不知她在外朝竟也如皇帝般自称,不免抬眼向前一瞥,恰见武后也正回头看自己,忙躬身低头,只听武后道:“婉儿是内书堂荐上来的人,说是诗文经史都颇有可看之处,你们先不忙说事迹,只讲名字,看她知不知道,若她不知,那是小女娘学识不够,情有可原,若连她都知道,便是你们这些学士不及她了。”
今日被武后选在身边,已是大出于婉儿意料之外了,念及自己身份,本拟安分守己地做个宫婢,熬些时日,再设法托情迁去哪个冷僻的所在,谁知武后像是看不得她闲似的,一会要当众召对,一会又命近身随行,如今又无端替自己招惹了几位学士,这心思着实有些难料,婉儿抿了抿嘴,低声道:“妾是卑贱之人,如何能与馆阁诸公相较?”
一言才出,却听那为首的学士笑道:“小娘子毋须自谦,皇后陛下能点娘子在身畔,必是小娘子有出色之处,某出一言,倩小娘子试为一答。”
婉儿只听他唤武后“陛下”,心里已有了计较——此必谀媚武后之臣,故武后才公然在他面前自称为朕,却不知如今朝中如他这般的臣子有多少?主上昏聩,以致武后临朝,令旨虽未称敕,尊称已同天子,祖父当年所忧虑之事,今日都已一一实现了,只是当初朝中还有如祖父那般的清流正声出言阻止,如今的臣子们却只知逢迎谄媚,全不顾纲常体统,枉他们还同为弘文馆学士!她上官婉儿为人女孙,不能光大祖父之志,倘能挫折这些小人一番,倒也不枉了上官这个姓氏,且武后既肯命堂堂学士与一介宫婢比较,已是存了谑弄的心思,自己便出言折辱了他们,只怕武后倒未必会生气,一念及此,倒不忙接那人的话,先道:“这位…”
那人道:“某姓刘。”还在斟酌词句,武后已接口道:“他是弘文馆直学士刘祎之。”
婉儿听武后一言,心里越有了底了,微微笑道:“诸公年资既士,任谁一人,便可将妾比下去了,遑论是七位一道呢?妾斗胆恳请陛下换个比试的法子,否则也不必比试,妾直接自认不及便是。”
武后笑道:“你说换什么?”
婉儿笑道:“不如由妾来说一物,诸公猜妾所说人物,必要将生平、著作都一一说出来才算胜,不然,便是妾的侥幸了。”方才的比试法,学士们直接说人物,婉儿只消说个大概,示意自己知道即可,如今却是猜起谜来,还要讲诗作生平都说明白,这等比试之法分明已是公然在耍无赖。
几位学士本来都面带微笑,如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刘祎之道:“若说事迹倒也罢了,著作却恐说不全。”
婉儿明知他们学的是经史大义,不像自己从小诵读《列女》《女诫》等书,女子著作定然不如自己熟悉,却偏笑道:“诸公编纂《列女》,却不知传主的事迹著作,这样编出来的书卷,可算严谨么?”
刘祎之微微变色,看向武后,武后笑向婉儿道:“他们是编书,又不是背诵,只消能说一篇,便算他们胜了罢。”边说着,径自进了屋中坐下。
婉儿正是要这一句,躬身道:“那却要最著名的一篇。”
武后笑道:“依你。”婉儿便跟着进去,在武后身畔立住,轻笑道:“诸公,可以说了么?”
几位学士无法,只能依次跟进,彼此之间眼神飘飞,还是由那刘祎之出面道:“请。”婉儿略一沉吟,便道:“献丑了——皎皎机中练,皑皑手中绢。闲时相执弄,可以却暑喧。”
这却简单,有人不假思索地道:“是班婕妤。婕妤为汉成帝之妃。成帝游于□□,欲与婕妤同辇载,婕妤谏之曰:观古图画,圣贤之君皆有名臣为伴,唯末世之君方有嬖幸之女。成帝乃止。其后成帝耽溺于赵氏用事,婕妤屡屡上书劝谏而不得听,乃奉太后为事,终于园寝。作有《怨歌行》。”说罢便将诗吟出,面上十分得意,待见四下肃静,才转头去看刘祎之,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