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升骤然惊醒时,佘青柳带着手下,正为他包扎伤口。他猛坐起来,往四周一看,便明白过来,此刻已经置身于大王庄中了。
他顾不得全身伤口火辣辣疼痛,一把抓住了正站在床铺边上,踮着脚为他伤口滴草药汁的黑兔,匆匆道:“涂白还是涂娇?劳烦带我取那件东西。”
那黑兔在他手中挣扎:“我是、是涂白,大人莫急、莫急,我这就为大人带路。”
陆升顾不得佘青柳阻拦,草草将伤口裹一裹,便下了床跟那黑兔一路行去。紫印原本守在屋外,见状便上前搀扶他,一面叹道:“好不容易忍到今日,再过几日那黄帝就撑不住了……眼下又是何苦?”
陆升谢过他好意,只道:“只怪我优柔寡断,未曾早下决心……但求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到了藏宝库房之外,涂白与紫印皆止了步,陆升便独自大步迈入,却见那木盒前,一名年轻男子银白色华服锦衣,长身玉立,容颜清冷高华,犹若月神临世,见了他入内才缓缓转过身,一如既往皱起眉来,冷道:“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陆升大惊失色,急急上前,惊道:“你……”
他原是要问:你怎么在这里?然而你字甫一出口,才发现库房中箱笼堆积,寂静无声,几时有过旁人?
不过是相思成疾,以至生了幻象。
陆升苦笑起来,肩头额头、腰侧腹背伤口的疼痛也好似愈发难以忍耐,身形摇摇欲坠。他提起一口气,缓步走到木架前,自盒中取出四方小鼎。
鼎口仍是白茫茫一片,被封得严实,陆升抬手,指尖却在靠近鼎口时僵住,再难进分毫。
那人在外时性情喜怒无常、冷漠傲慢,在内时需索无度、酷烈霸道,总叫陆升不堪重负、苦不堪言。如今得以摆脱,原本该欢喜的多、不舍的少。
然则当真忆起旧事,为何却尽是甘甜。
譬如谢瑢幼时,瞪圆了眼问他:你当真不离开?有患得患失之心,皆是紧张他的缘故。
譬如谢瑢若是同他置气,转头便装作若无其事,取了美酒佳肴、珍稀玩物前来讨好,若是被问起,却总要满脸嫌弃、矢口否认。别扭到了极致,反倒叫人心生怜爱。
天地寥远,三界阔大,何以偏偏就容不下一个谢瑢?
陆升不禁又苦笑起来,低声道:“阿瑢,我终于懂了,你殚精竭虑,机关算尽,原来只为了死在我手里。”
铜镜那头,黄帝亦随之恍然,叹道:“原来如此,这便是你坚守至今的唯一执念?若是早些说出来,我自可为你安排,何至于落到今日无法收场的地步?害人害己,何苦来哉?”
谢瑢充耳不闻,只望向铜镜,见陆升指尖颤抖,终于将覆在四方鼎口的光膜一把揭开。
从此后,与君别,十方三世,万丈红尘,便只剩陆升孑然一身。
那光膜悬停于半空,重新凝成一只小小火鹤,陆升低头望向鼎中,见一点细小金光漂浮其中、莹莹生辉,只觉心中鲜血流尽、绞痛全成了死灰,他低声道:“阿瑢,听闻三途河畔能驻足,你如今先行……千万要驻足,等我几日……”
陆升喉咙哽咽,再说不出话来,只颓然跪坐在地,两手牢牢抓着方鼎,连指节也随之发白。话语未尽,却有一颗泪珠滚落鼎中,正滴在那金光之上。
细小金光融尽泪珠,款款浮出鼎口,恋恋不舍般在陆升身边环绕一圈,这才被火鹤叼在口中,转眼便飞出了房门,无影无踪。
直至此刻,谢瑢方才笑道:“阁下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我殚精竭虑、机关算尽,自然是为了赌一场。”
黄帝眼神沉沉,问道:“赌?你赌的是什么?”
谢瑢语调愈发柔和,笑意在面容上扩散,仿佛皓月当空,将黑沉阴影驱散:“就赌他……一滴眼泪。”
话音才落,金光破墙而入,炸裂出万千光华。光芒所照之处,铁链寸寸断裂。谢瑢在金光笼罩里突围而出,身形如鬼魅一般,黑衣招展宛若乌云蔽日,猛然往黄帝当头扑去,两个人身影刹那间融合到了一起。
司马靖正批着奏折,突然间寝殿中一阵骚动,宫人惊慌奔走,前来禀报道:“陛下,侯爷……侯爷醒了!”司马靖忙扔了朱笔,大步迈出去,就见那个昳丽青年走出了寝宫,尽管长发披散,仅着轻软柔白得如云朵堆叠的深衣,却仍是显得器宇轩昂、庄重端雅。
司马靖加快步伐,跟在那青年身后,低声问道:“主上……?”
那青年却不回话,只立在大殿台阶上,仰头注视半空中金纹若隐若现。打量片刻后,抬手轻轻一招,便有道目力难以捕捉轨迹的光芒倏然透过金幕,乳燕投林般落在他手中。
却是一口巴掌大小的四方铜鼎,与此同时,陆升手里的铜鼎也不见了踪影。
陆升奔出库房,庄外已聚集了成群人,陆远夫妇同严修赫然身在其中,见了陆升眼前一亮,急忙唤他近前来,周氏喜极而泣,陆远只对他轻轻一点头,随后众人一起远眺建邺方向。
原本直冲天际的金光突然动荡不已,大地震动,隐隐传来巨兽低沉嘶吼,不祥预兆沉沉压在大王庄庄众心头,周氏一手握着丈夫,一手握着陆升,脸色隐隐泛白。
陆升反手握住大嫂的手,安抚道:“大嫂放心,建邺断不会出事。”
他望向天际金光缭乱,一轮明月冉冉升腾,却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比周氏更苍白几分,然而尽管心底冰冷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