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悠悠,两个黑衣人,一个懒洋洋地靠在窗根底下,另一个却紧张焦虑地扒着窗缝不停往外看。
他们藏身的地方是平城有名的酒楼醉鲜居,醉鲜居格局高阔,又正对着平城官舍,从这边向下望去,不说能将整个官舍内部景象都瞧得一目了然,却也足够大致观察到官舍内部各套院的基本情况。
在平城,由于瘟疫的突如其来,许多商家都已经是歇业了的,这其中又以酒楼食店为甚。
其它类别的商铺或还能勉强支撑,可这做吃食的,不说食料价贵,单只一点,如今吃东西,那可是随随便便都有可能吃出死人来的,就这情况,谁还敢开食店?
瘟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过去,平城封城更不知道要被封上多久,有那米面粮油,谁不想多屯点放家里,谁乐意往外头卖?
就平城几家粮油铺子,那也是被官府押着,如今才不得不限时限量开业的。
饶是如此,人心不稳,乱象频出,这个问题现实又残酷。即便是宋熠过来了,他手段强势,雷厉风行,可瘟疫一日不能除净,此类问题就同样只能管控,而无法彻底根除。
而如今,这受到大局影响而不得不暂时停业的醉鲜居,竟成了有心之人行不轨之事的绝好看台。
这是宋熠都一时未能料到的。
他虽然想到了郁生很可能还有同伙在外头接应,可他虽细心,却毕竟经验不足,对平城也不够熟悉。
但这些倒也并不妨碍他此时要做的事情,他与窦思危一番商议,很快将这位禁军校尉送走。窦思危被塞了一肚子信息,竟忘了过问“刺客”之事,一直到走远许久才恍恍惚惚想起来。
彼时他正在秘密召选心腹,指派前去商丘和京城的人选,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一拍额头,手下人都吓一跳。
有人连忙问怎么回事,窦思危念头转了转,话没出口,心里倒是嘀咕了一句:“我那宋兄弟,比我精明,比我能干,小小刺客自然是早被他制服了,还用我多事?”
随即就将这问题丢到了一边。
这也就是窦思危,这要换一个人,谁会这样稀里糊涂地就将事情放过?
但稀里糊涂放过有时候也未尝不是一种智慧。
换言之,如果宋熠真的有意把刺客提出来跟大家一起审问,他当时又何必站那门口,不着痕迹地将人都挡在外头呢?
宋熠送走了窦思危,再度站到郁生面前时,首先看到的就是郁生那一张被泪水糊满了的脸。
在旁人是暗箭明刀的几度交锋,在他而言,却像是经历了无数回看不到前路的往世今生。
此时他已彻底崩溃,即便宋熠再回转到他面前来,与他说话,他也一点反应都没有了。
宋熠说:“郁郎君,郁家如今也未必只剩你一人而已。”
当初郁家被抄没,顶层的几个“首犯”都被判了斩首,其余成年男丁悉数流放,女眷则被贬入奴籍,四处发卖了。
彼时郁家姻亲无数,却没有一个肯冒出头来为奴籍女眷做赎买的。哪怕是郁家嫁出去的女儿们,也无不龟缩躲藏,只求不被牵连,至于帮扶娘家,她们有没有心且不说,却肯定是无力的。
不少烈性的郁家女眷,当时便一根白绫自尽了事。
而在郁生的记忆里,最深刻的,则是母亲一边疯狂大笑,一边抽了金簪自刺颈心的一幕。
七岁以下的男童往往也被成年男丁一起带去了流放之地,嫡支的女眷悉数自尽,旁支的那些,郁从微也无心探问,却是不知情况。
反倒剩下郁从微一个,时年十四岁,既未成丁,没达到自身被流放的标准,也不够年幼,不可能被当做幼童跟着大人们一起流放。
他们三房,他父亲从来一心寄情山水,全身上下都是不问世事的世外高人做派,简直就跟是随时都要成仙了似的。出了事他依然只知沉默,什么大祸、什么家败、什么流放,到他那里,仿佛全不过是俗世尘垢,不值一提。
包括他郁从微这个儿子,他也绝不会更多眷顾一眼。
他心中所思所想,所在意的究竟是什么,这是郁生一直无法明白,又无比渴望去明白的。
至于郁三太太,他的母亲,彼时她的疯狂与郁三老爷的沉默相对比,则更为显得可怜可怕,可悲可叹。
郁老爷子死了,郁老太太死了,郁三太太也死了,郁三老爷则只有沉默。在那样群魔乱舞的时候,又有谁还记得他郁从微?
他究竟在坚持什么?执着什么?
郁生不停地哭,虽然他哭得没有声音,可他的眼泪却流得无比畅快。仿佛倾尽半生苦痛,也只为这一次将眼泪流干。
宋熠与江慧嘉对视一眼,两人都明白,郁生这是心志彻底被打垮了。人最怕的,不是野心无限,反而是心如死灰。
“郁郎君。”宋熠拧着他的领子将他从地上拖起来,又很不客气地将他往旁边一张榻上一扔。
只见郁生仍然跟失了心魂似的没有反应,宋熠微微皱了眉。
他步步紧逼,虽然想要攻破郁生的心防,但其实只是希望这个人能为自己所用罢了。他却料想不到,郁生居然这样脆弱,言语攻心,竟能使他崩溃到这样的程度。
宋熠虽然知道郁家当年的大致情况,但其中各种细节,却是他再聪明也猜不到的。
不过宋熠也有釜底抽薪之法,他看向江慧嘉:“娘子,既然郁郎君实在不肯配合,你便送他一程罢。”
一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