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林的奶奶已经是肺癌晚期,前天刚刚从县医院拉回到家里来。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病人的病确实无望治好的时候,就要在家里度过人生的最后时光,死在外边是不吉利的。
大林奶奶的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床边吊着输液瓶,已经瘦得脱了人形,躺在床上如同一具骷髅。村里开私人诊所的年轻大夫柱子是大林的本家叔伯弟弟,他附在大林耳边,嘱咐他与奶奶尽量少说话。
大林的奶奶看到大孙子,枯井一样的眼睛里居然还能淌出几滴混浊的泪水来。她喃喃地对大林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还以为这辈子见不着你了呢!过那边去跟你爷说说,让他别自己走,等着我一块走。”
大林流着眼泪轻声地安慰奶奶。
跟在大林身后的崔长兴听到大林的妈妈又在东屋里喊他,知道是老父亲那边有情况,他悄悄地碰了碰大林的胳膊,用手势示意他也回到爷爷那里去。
大林回到东屋,看到爷爷已经是吸气少,呼气多,收不抵支,命悬一线。
柱子也从西屋跟到东屋,他将手指放在大林爷爷的鼻孔处,过了一会,凄然地对崔长兴说:“大伯,俺爷走了!”
二林“哇”的一声先哭了起来。
屋子里的女人哭着退出房间,崔长兴与几个男性邻居赶快给老人家更换寿衣。
老人的衣服时间不长就穿好了,刚到西屋去的大林的妈妈在大林奶奶住的那边,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朝着这边高声喊:“大林他爸快过来,咱妈也走了!”
崔长兴带着大林、二林赶紧跑过去,他看到老母亲已经离开人世,她的手上还攥着刚刚从自己身上拔掉的氧气管------
两副棺材并排摆放在堂屋中间的房子里。
崔大林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一样,爷爷和奶奶就这样走了?老两口一生恩爱,村里人有口皆碑,他们的爱情故事像一碗黏稠的糖稀,被岁月拉成了甜甜的丝线。如果是城里的居民,爷爷奶奶肯定能在街道上被评为“模范夫妻”。但是,大林并没有觉得爷爷奶奶在感情生活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们只是在过正常人的日子。后来他才慢慢懂得,自己上大学之前的经历和年龄,还不能够真正领会农民传统婚姻生活中的真谛。上次回来探家的时候,爷爷奶奶的身体已经都不是很好,奶奶对爷爷说,如果她先走,就在地底下等着爷爷,但是,爷爷不能先走而撇下她不管。爷爷说,他要是身体顶不住了就先走,地底下太冷,他要把墓穴暖热乎了再等着奶奶过去。奶奶说老东西净骗人,人死后身上一点余温都没了,你还能暖墓穴,要走咱就一块走。大林当时以为爷爷奶奶是在说笑话,想不到今天却成了现实。
村里有一个承办红白喜事的群众组织,事主只管出钱、提要求,其他的事情都由群众组织的人去办。去亲朋好友家报丧的人已经出发,院子里还有一伙人在搭灵棚、垒灶台,崔长兴最近这段时间确实是累坏了,跪在父母棺材前边的草席上,脑袋耷拉在胸前竟然睡着了。大林看着精神几乎崩溃、身体快要累垮的父亲,有几分心痛,也有几分内疚。由于最近几年爷爷奶奶都有病,需要照顾,家里经济状况又不好,父亲常年为生计发愁,半年多的时间没见,刚刚六十来岁的父亲显得又老了许多。对他来说,人如四季时逢晚秋,花白的头发如同冰河中的芦苇,蓬乱的胡须好比冷霜下的茅草,额头上布满了被生活重车碾轧出的道道辙印,形象虽让人看了感到凄凉,却给人一种饱经风霜的老成厚实印象。农村有一句话叫做“男子十八,不靠爹妈”,自己已经二十八岁了,前几年让爸爸妈妈为自己凑学费生活费奔波,这几年又让爸爸妈妈为自己生活上找女朋友之类的事情操心,真是过意不去。北京并非千山之远,万水之遥,自己在爷爷奶奶有病期间,开始是集中精力学习,毕业后接着找工作,后来又忙着上班,不仅没有为父母分忧,反而成了他们思想上的又一个负担,自己对这个家庭的亏欠太多了!
爷爷和奶奶合葬在一个墓坑里,他们辛苦一生,最后只在大地上留一个小小的、圆圆的土丘,像是人生的句号。他们的旁边埋着村委会主任崔双来的爸爸崔千顷,崔千顷一辈子看不起崔大林的爷爷,还总是仗着自己家里的弟兄们多,欺负崔大林的爷爷。崔千顷生前就应当知道,人们最终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地,那就是坟场,生前你争我夺,死后比邻而居。
爷和奶奶都走了,人生的历程终于结束,而大林对老人的歉疚和怀念才刚刚开始。
大林的爷爷奶奶去世之后,很快就过了“一七”。
大林的十天假期也过了大半,崔长兴把大林兄弟俩与他们的妈妈叫在一起,在空荡荡的堂屋里商量事情,有人把这种商量事情的方式叫做“召开家庭会议”,当然,这种“家庭会议”没有复杂的程序,不用吃会议灶,不用服务人员和保障车辆,也没有传达贯彻的要求,更不会花公家的一分钱。
大林的父亲因为家里的生活条件不好,快三十岁才娶了腿有残疾的母亲,母亲对父亲一辈子百依百顺、唯命是从。在邻居们的眼里,崔长兴除了培养出一个大学生之外,其他的地方都活得有点窝囊,幸运与他捉了一辈子迷藏,苦难和他交了一辈子朋友。但是,在大林母亲的眼里,丈夫是家里的英雄,他望云识天气、看地知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