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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了更,白天的暑气才算散了些,赏花楼前后大开着窗,一面正对着湖边荷塘,另一面围拢在一片假山竹林之中,淡淡竹风换过荷叶清新,拂着水绿轻纱轻轻翻动,随风漾起波纹,满眼清凉;小楼得趣,比青砖灰瓦捂个严实的正房正院要适宜得多。
齐府中四季备有冰窖,各房里镇的冰都从公中分配。素芳苑不便逾例,多少分得些齐天睿吩咐都镇在了楼下,另有私宅每天送来冰盒子储在小厨房,冰碴子镇了水果、酪子,淹在水晶缸里,摆在楼上各处高几,省了熏香,一屋子清甜凉爽。
晴了一日,晒了一日,此刻夜空清静,满布星斗,点点闪烁落在树梢头,透过薄薄的茜纱窗洒进房中,更觉清凉。桌上没有点晃眼的玻璃灯,只是两盏落泪的小烛,烛光柔柔,绵月在桌旁做着针线,不时抬头看着对面的人。
将将沐浴,一身清香,湿漉漉的发绞过之后依然带着潮气,顺着肩头披下,浸了水的发色越深衬得小脸更若那细瓷白玉、透出水渍的光来,低着头,专心地看着面前的曲谱,只能看到绒绒的双睫和那翘翘的小鼻头,烛光里,晶莹剔透。手边是一小碗冰酪子,时不时地就要吃一口,眼睛不离谱子,嘴巴也不停。
绵月看着好是有趣,嘴角边却抿不出一丝笑容……前些日子姑娘终是与叶公子相见,不知说了什么,回来脸色越发苍白,一个人呆坐帐中好久。没看到她哭,可再见时,脸上的泪痕却是瞒不了人。那小丸药她依旧是一时吃,一时不吃,算不准究竟是怎样,唯一好在总算肯听劝喝下公子开给她的汤药,只不过,都是小药炉自己熬,主仆二人心照不宣,莫说是二爷,就是楼下私宅带过来的仆妇们都不曾看到。
如今的她早已没有力气上绸子,可将养了几日,脸上总算有了些颜色。原先是应着公子的差遣来服侍她,大半年过去,早已不见主仆生分,不觉就真心疼这女孩儿,看着她精精神神地活着,每日还是乐呵呵的,那病就像是缠在了绵月的心里,沉得有些受不住……
三日前趁着闵夫人被姨太太请了一道往庙里还愿,姑娘偷偷跑了出去,说是用了午饭就回来,结果直到傍晚才见了人,一脸红扑扑的、额头还挣着小汗,那模样看着倒像是喜欢,可那一晚,二爷没回来。
之后连着两夜都是如此。原先二爷不回来,姑娘定是要三番五次地嘱咐:给爷留着院门,小厨房莫封火。心思挂念,郁郁寡欢。可这一回,像是没事人似的,洗的清清爽爽地坐在桌旁,就着那清凉的水果香,只管专心她的谱子。时而疾书,时而呆怔,将那把旧胡琴揽在怀中,不奏,也不放,像是曾经的曲子都刻在琴身上,手指轻轻地抚过,反反复复,最后竟是泪流满面。以为她伤心,绵月正要劝,才见那嘴角边,小涡儿弯弯,含着笑……
“姑娘,这酪子太凉了,别再吃了。”
“嗯?”莞初抬起头,咂咂嘴,“哦,就是,嘴都冰得发麻了。”
莞初听话地搁了那碗酪子,温水漱漱口,又看琴谱……
娘胎里听曲,五岁捻谱,见识过技艺高超的曲者,听过多少华美绝伦的琴奏,却是从不曾听过这么一场,惊心动魄。人似被那琴声撕裂,浑身滚烫,热血上涌,若非她早早停了药,怕是根本就受不住。回到房中,一夜难眠,都说曲由心生,可这并非是曲谱,只是戏文伴奏,为何看着他,听着他,她会心痛得几乎站立不住……
人人都说,他放荡、顽劣,为赚钱不择手段;金山银山,唾手而来,君子所不耻。可曾有人当真问过,这些年,在人群背后他究竟吃了多少苦?一身衣衫出户,十六岁的少年荷包里只有几颗碎银子;侯门公子,但得能有一分的本钱,何至于铤而走险、至脸面与身家都不顾?
他说,与莫大哥相识于西北遭劫;初闻,莞初只觉夺命的悍匪与那千里之外的风沙一样,是个故事。轻描淡写,好不着意,言语之中他只感叹与莫向南的机缘。如今想来,那手臂的伤几乎可以要了他命!那正是裕安祥最艰难的时候,断残之痛,竟是丝毫不曾累他拖下半步,想起那一手漂亮的左笔小楷,是多少个日夜成就,又流了多少汗……
梨园巧遇知音,人生难得如意,想他竟然亲自登台为云逸伴琴,那一时的风华,轻狂快意,该是怎样的景致?又怎料,一夜之间就痛失知己,连道别都不曾有,就再也不见……
为了一件古物,他曾脚踏千里,尝尽风沙;想那云逸惨遭人害,远走他乡,他怎会是天悦口中所说的“二哥不曾怎样”?他寻了多久?寻了多远?直到今时,把琴酣畅,依然心恨难消……
他从来都是如此,做什么都要做到极致,喜欢什么,也是爱到极致。想起书架上那一整排空荡荡,只存了那单薄青涩的琴谱,字迹后头,是她每天无意的小趣;隔着笔墨,隔着日月,竟然一点一滴都被他收了去。
头越低,莞初抿着唇,脸颊轻轻地贴了那琴头,并不觉酸楚,可那泪珠儿倒一颗一颗滚下来,生平头一次,庆幸自己是杜仲子,上天实在疼她,知道她不能完整一生,便让他双重地宠爱,天意如此,夫复何求……
只是,他……可如何受得……
“奶奶,二奶奶!”
艾叶儿噔噔地跑上楼,大呼小叫,吓了莞初一跳,“嗯?”
“二爷回来了!”
“啊?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