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感”,这个因为日剧、动漫而引入汉语的词语,将一些以往说不明、道不清的感受直接地传达出来。我的观点:王熙凤是《红楼梦》整部小说中最具有“存在感”的人物。
黛玉生活在一个纯粹的感情世界中,是与世隔绝的“世外仙姝”。宝玉虽然偶尔外出“胡混”,但基本仍是一个遁世者。他本能地拒绝一切“经济学问”和“世事人情”。如果《红楼梦》仅仅围绕宝、黛的爱情故事展开,那无论曹公的笔法如何高明,宝玉和“两金两玉”的□□如何曲折,终究不可能成为一部如此伟大的作品。
王熙凤是一个入世者,她在象征着精神家园的大观园和代表着真实世界的贾府议事厅之间从容往来。上至贾母,下至管事婆子、杂役小厮,每个书中人物都有可能与王熙凤发生“交集”,大至交通节度使、打点都察院,小至窗纱更换、树木栽植,所有的“外务”和“家务”都由她包揽。俗务之外,还要照顾好大观园里的一群小叔子、小姑子,偶尔还会在海棠社客串一回“监社御史”,甚至吟出一句颇有余地的“一夜北风紧”。
阿凤不仅有“一万个心眼子”,她几乎是一个超人般的存在。袭人曾说过:“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而贾府和大观园上上下下的任何一个角落发生了“事故儿”,都须阿凤第一时间赶来处置。王熙凤竟不单是“脂粉堆里的英雄”,而是荣、宁二府的“架海紫金梁,擎天白玉柱”。
通观前八十回,莫说贾宝玉一直在风花雪月,贾珍父子“只一味地高乐不了”,贾政竟也只干过一件正经事(帮贾雨村疏通得官)。其他里里外外的大事,几乎多由贾琏夫妇经办,而真正能拿主意的,还是阿凤。这在我们而言几乎不可想象,如此公府豪门,怎会是个小辈的孙媳妇当家?莫非是曹公如贾母一般偏疼阿凤,而故意笔下夸张?
这一点却是要说说前清旗人家族的特殊“门风”了。满人入关之前,居于苦寒之地的白山黑水之间。其部落的开化程度相当低,□□哈赤能以“十三副皮甲”而定天下,实在是个异数。如何落后呢?女真部落还留有许多母系社会的习俗残留。男性狩猎、征战归来,女性负责战利品的处置。如何分配一家老老少少的果腹之需,多少需保留下来腌制贮藏,这些过日子的打算竟全靠家中的女性来主持。女真风俗,女人真的能顶半边天。甚至老爷们没了之后,女性能当全部的家。大清天下,前有孝庄,后有慈禧,就是这么个道理。
皇清定鼎之后,又经过康熙前半生的东征西剿、北狩南伐(具体过程参考韦爵爷的传记体小说《鹿鼎记》),天下渐趋平定。而旗人家族的分工是男人负责打仗,女人负责打仗之外的一切事务。既然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旗人的男丁们就变得无所事事了。官僚贵族家庭的男子们虽说要上朝、要去衙门里当差,实际上的政务却多半由“汉员”代为操持。
题外话:清朝有个独特的官制,中央政府机关重要职位均设同样的“满员”和“汉员”,比如六部就分别有“满尚书”、“满侍郎”和“汉尚书”、“汉侍郎”。“满员”大约相当于咱们的书记同志,是一把手。但与现在的情形不同,相当部分的“满员”在衙门里竟是个聋子的耳朵——摆设。从这个题外话里,就不难看出赦老爷、珍大爷、小蓉大爷之流为何个个身负官爵,却从没见他们正正经经的上班、打卡、开会、办公,而专干些不务正业的勾当。
王熙凤之类旗人官宦贵族的“当家奶奶”就大大地不同了。
八旗老少爷们儿的“外务”变成了花鸟鱼虫、蛐蛐蝈蝈,所有的家务大权就都算做“内务”,归了太太、奶奶们把握。银钱收支,那是家务。男人们的俸禄那是铁杆庄稼,送到家里都归女人收着。田庄的租子、铺面的出息也由女人们支配着。家下人等,少则十几个,多则数百口,好了孬了,该赏该罚,这都是女主人的恩典。家里物件儿,金银绸缎、玩器家具,库里锁着的,柜里头藏着的,钥匙都在她们手心里攥着。而旗人最看重的就是“礼数”,一年大小节庆,或是婚丧嫁娶,或是升迁中举,都得“走礼”。京中官宦每年最大的一宗开销,必然是这个。而这个大宗儿,还是得由太太、奶奶们拿主意、开单子。
旗人女性的一生,大约呈个“v”字型。酸甜苦辣,五味杂陈(所以宝二爷要作一首歌,说说女儿的“悲、愁、喜、乐”)。女儿生下来,那是宝贝闺女,娇生惯养着。但凡过得去,绝不叫她吃一点儿苦头。爹妈宠女儿,往往超过了儿子。这种幸福的日子可以持续到出嫁之前。因为出了门子,就是“媳妇”,而不再是“闺女”了。“小姐”升格成“奶奶”,好日子就算到头了。因为“奶奶”是必须在“太太”面前站规矩的。
站规矩的意思,不单是说婆婆吃饭,媳妇必须站着伺候。看到这儿,李导,您该明白了吧:除了宴饮,邢、王二夫人不能在贾母跟前一块儿吃饭;王熙凤、李纨也不大有机会和邢、王两位同桌用餐,更甭提一起甩开腮帮子、撩开后槽牙地啃大片儿西瓜了。
事实上,媳妇得从上侍奉公婆,从中伺候丈夫,从下照顾孩子,外带操持里里外外的家务事。而且整个过程是半点儿错不得,半星儿懒不得,半晌儿歇不得,半句儿怨不得。要不然啊,光听婆婆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