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辅陆方拎着书进书房时,难得嗅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氛。
毕竟是十几岁的少年,道行尚浅,一个个故作镇定地面孔太过冷凝,气氛有些冷场。他微微抬头,就看到最后一排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摊开文墨,开始研磨。
这帮少年郎,一定好奇得紧。
他心中冷哼了一声,自古,就没有公主进外书房的说法。
历代公主,都有宫中教习嬷嬷指导礼仪举止、熟习宫规,当然,因着联姻的需要,公主们也需有一定的修养品味,政治嗅觉。
大梁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几位公主,不是嫁入功勋世家,就是远嫁联姻,有的过得平凡幸福,有的却一生孤苦伶仃。
安宁公主她想要什么?陆方摇了摇头,摊开了书,心里觉得皇帝和太子都有些荒唐。
无论如何,牝鸡司晨的事决不能发生在他手上。
安宁不紧不慢地研着墨。
这是上好的徽墨,帝王御用,一年也产不了几块,她悬空手腕,把握着力道,动作稳重而不乱。墨在水里均匀化开,泛起水墨涟漪。
安宁觉得新奇。她从未自己动过手,她记得磨墨的姿势端庄,能够促进书写手法的平稳。
杨哲明就坐在她左侧,两个人都戴着帷帽,坐在前排要挡着别人。彼此似乎都喜欢低调行事。安宁对现在的状态很满意。
聪明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她拿起毛笔开始誊抄,今天上的课是历史名文《争臣论》,通篇深奥难懂,陆方已经讲到了“王臣蹇蹇,匪躬之故。”他声音平静古板,释义却格外仔细。
外书房讲课都是君臣之道,治国之策。只有单独给太子开小灶的时候,太傅们才讲些帝王之术,御人之策。
次辅陆方已经四十中旬,深得皇帝信重。
众人觉得陆方过于刚正,难为能臣,杨玺却觉得他很不简单,至少他从不评论后宫诸事,也不见朝中结党营私,过得我行我素谁都不怕的模样,一直活到告老还乡。
杨玺还记得前世自己有段时间没练好字,皇帝让陆方来教她。陆方脸上表情像别人欠了他钱,说她气力不足,心思多舛,字如其人,软绵不正,难成大器。
那时候她心有不服,怨气横生,不愿再学,陆方也就懒得教她。
不想,一语成谶。
杨钰登基后,陆方已经是首辅,朝堂上数次意见相左,分毫不让,杨钰回来后向她抱怨,气急了就喊他“不死的老东西。”
杨玺还劝了几回,后来陆方的子孙不肖犯了法纪,陆方自觉无颜请辞。相比之下,新帝更喜欢左和德,选了左和德当了首辅。
这世,她怎么也要把字练好。
因为杨玺个子小,力气也小,写字就格外吃力,要不是她每天习武,估计笔都握不住。
帷帽上的帘子托拉下来,铺在纸上十分不便。杨玺很快不耐烦,将帷帽摘了扔在一边,眼前景象瞬间清晰。
台上的陆方说话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响起来。
杨子明侧过头似乎看了她一眼,她也没在意。
讲完策论的内容,陆方开始引用现下的时局,让大家各抒己见,毕竟是在太子面前,有的人口若悬河说个不停,有的人却皱眉沉思不发一语。有的人喜欢张扬,有的少年却已老成到慎言慎行。
身边的杨哲明不知什么时候也把帷帽摘了下来,拿着笔在纸上写字。杨玺看了一眼,这一眼就愣住。
——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
那是杨哲明写的。
他的字,十分凌厉霸道,尤其那句“是以见杀”最后笔触的气势几乎要突破纸张,宣泄而出。
她抬头,看到杨哲明正望着他。
他的面相清秀,眉眼分明,面色有些羸弱的苍白,一双眼眸黑漆如夜,有种莫名的讽刺。
似乎,十分不喜欢她。
杨哲明已经收回目光,伸手将那张纸拎起,在手心揉成一团,扔在了火盆里。
杨玺皱眉,这人脾气似乎有些差,她也不是故意看他写字的。
接下来杨哲明都微垂着目光,神思不知落在何处,也未曾动笔写字,如悬崖上孤傲的一朵雪山白莲,与这尘世格格不入。
字如其人,文如其性。这杨哲明一定不简单,和她一般年纪,就能将字写成这样。
杨玺皱眉,低下头,不知不觉将那句话写在纸上。
能独独挑出这一句写,可见杨哲明的性子绝非善类。
这般人物,前世的她怎么就没注意到?甚至谁都没注意到他,如一滴晨露,就淹没在漫漫尘埃中。
早课后,杨玺提前离去。
她回宫换了衣服,在床上又睡了一个时辰,去万寿宫给母后问安。
皇帝最终同意了她的提议,让德妃着手照顾妃嫔的事宜,皇后则主管后宫诸事,丽妃和唐美人的问安免去后,她经常过来陪母后。
路上碰见了唐美人。
杨玺高坐在车辇之上,低头看着那个白衣优雅的女子扶着肚子半跪在她面前,心中赞叹了一声。
好一个如莲般的女子。
唐美人有着江南女子的优雅动人,尤其着白裙,更有种清尘出脱的清丽气质,怪不得父皇对她格外眷顾。
宫中低位妃嫔众多,能怀上子嗣的寥寥无几。
“母后不是免了你的问安?”
唐美人垂首站着,声音温婉:“给皇后娘娘问安本是本分,妾身不敢造次。”她声音酥软,如绸缎般让人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