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已过半,还有新式菜品陆续上座。席间共有三位宫女穿插传菜伺候,三人皆着嫣红色的齐腰对襟襦裙,发髻佩着八月里新开的雏菊。身为宫女本该面容恭谨,不露悲喜,其中却偏有一人,俏媚的脸庞上浮着一丝似有似无的愠色。
他们兄妹二人吃的极少,李昙只吃了一碗小瘦肉粥,一匙蟹黄,几勺玉米。林月沅纳罕:好歹也是个年近二旬的青年男子,胃口却不及她的一半。敢情仙风道骨都是饿出来的。
李悯更是磨叽,她可以把香软易烂的米饭当成很有韧劲的牛蹄筋翻来覆去嚼个不停。同样是吃的慢,楚云汐可以吃得很优雅,她却吃得很费劲,可见细嚼慢咽并非取决于速度而是取决于风度。
为了腾出空间上新菜,林月沅眼看着两个宫女将几碟微动的冷菜撤下,心中感慨,如此锦衣玉食、金汤玉粒的生活可跟饿民啃食树皮的可怜景象有着天壤之别。
两个宫女端着盘碟分别从左侧和右侧退下,后来上菜的宫女则从右侧进席。两人相遇,上菜宫女厌弃地瞧对方一眼,向旁边迈了一步,让开路去。对方像没看到似的,也跟着她同样让了一步,两人再度迎面对上。她无法只得再让,对方依旧和她迎头对上。如此四次之后,她愤懑不已,垂首一撞,手中托盘垂着落下,两人吓得一齐后退,菜肴伴着白瓷碎片如花瓣落了一地。
桌前三人齐齐回头,目光探向肇事人身上。
那宫女无泪地泣了一声,一阵小跑到李昙身前,直挺挺地跪下,倔强而又决绝地大声道:“请殿下赐撷星一死。”
林月沅难以置信地惊疑道:“不过了一个盘子而已,就要赐死?”这宫规真是吃人不吐骨头!
另两个宫女快速聚到一起,把空碟置于脚边,也跟着俯首跪下。
听到有人求死,李昙也惊骇无比:“那里就要死了,下次当心些。也不必体罚,只消将碎的碗碟折合成银子从月例里扣除就是了。”
三人还未从震惊中清醒,撷星又冒出一句惊世骇俗的话:“是我不想活了,求殿下给撷星一个了断吧。”
这样有违常理的请求,李昙不解不应,定要命她说个清楚道个明白。
撷星叩首道:“小女原是镇江知府的女儿。父亲送我进宫参选秀女对小女寄予厚望。小女从小被父母百般疼爱,不知宫中艰险,没有防人之心。进宫没几天就被人陷害革除了秀女资格,还被贬为宫婢。小女那时心灰意懒,一时没了争容之心。”
她扬起的头向外侧着,这样就见不到别人眼中的怜悯和惊讶。她眼睛里缓缓流下泪来,即使泪水肆意溅湿了衣裙,也执拗地不肯痛哭。“可是小女到底受过诗书教化,自认有些傲气,这些日子越发觉得世态炎凉,人心难测,忍受不了旁人的冷眼和讥讽,在这宫中要么出人头地,要么一生无为。小女母亲从小就教导小女‘女有烈性去就死,何如烈性来求成’。[胡兰成《今生今世》]与其做个白头宫女,不如学王嫱,博个一死。”她坚韧果敢的神情像一棵狂风中独自对抗的小草,豁出性命要保存的仅是自己可怜的尊严而已!
话已至此,决心已下,她如胜利者般骄傲地指着跪在地上的另外两人狠狠道:“我便是死,也决不能叫人小瞧了去。”那两人则被她的话震慑住了,像听到了主人的训斥似的把头伏地更低了。一时竟忘了他们同是地位低下的奴婢,谁也没有呵斥对方的权力。
她毅然地等待着最后的判决。
李悯悲哀至极,像极了一只垂死的小鸟。她深知宫中女人可悲的命运,同情却又无奈地看着她。
林月沅则很振奋,她一向对佩服有骨气不怕死的人,对撷星一番敢于抗争的慷慨陈词很是赞赏。她从没有那些等级偏见,是低贱的奴婢又如何,只要有一颗高贵的灵魂,就值得喝彩。
唯有李昙看出她虽眼神坚毅,身子却轻微抖动,仿若秋风中抖落的枯枝败叶,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这些女子是何等可怜,从出生到婚姻,一生都受人摆步,卑微的连小草都不如,只有用死才能博得宫里统治者们的一时驻足和留念。
李昙哀叹一声,同样坚定而仁慈的摇头道:“不要如此轻贱地处置自己的性命。我虽不曾为人父母,却亲手培育了这昙香宫中的一草一木,我曾亲眼见证一个种子从发芽到枝繁叶茂到花开遍地的过程是多么的艰辛。人不同于花木,但生命却是相通的,都同等的不易。收回你刚刚无礼的话吧,我就当什么都没有听见。”
撷星悲痛地合起双眼,浓密的睫毛中渗出一滴如珍珠般莹亮的泪珠。她深深俯首,脸贴着这孕育了无数生命的大地,最后一次感受着地表的温度,似是要跟这个世界诀别。
林月沅顿觉不对,拉开凳子站了起来。
撷星绝望回首,又似作别,她猛然站了起来,头像墙上撞去,眼看就要血溅当场。她顾不得礼数,从饭桌上一跃而过,抱住了她的腰大叫道:“你还真撞啊!”
她发疯地挣扎了几下。林月沅情急之下把她狠狠摔在地上,后背撕裂似的疼痛抽走了她求死的蛮劲,她好似被放了血的鸡扭动了几下,瘫软不动了。
李悯被吓地连惊叫的力气也没有了,像脱了水的鱼,趴在桌上大口喘气。
对于一个医学世家的人来说最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一个健康正常的人,如此漠视自己得来不易的生命。此刻的林月沅即使再钦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