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昭华把眼睛从梨木雕花的屏风那里挪到她斜对面跪坐的徐王妃身上。
她看到徐王妃的身体在微微的颤抖,这种颤抖是些微的,断续的,伴随着深深的吸气——这是徐王妃在努力压抑咳嗽的结果,她不想在听讲《纪非录》的时候,打断监生的讲话。
张昭华每看到王妃喉咙上下滑动一次,心里就揪紧一次,她知道硬生生把咳嗽憋回去是什么感受,她自己都觉得难受,但是没有丝毫办法,堂中央的监生正在严肃而堂皇地说着大道理,滔滔不绝地不吝用最批判的话语贬斥《纪非录》里诸王的罪行。
她只能将这种愤懑收藏在眼底,低下头来将手中握着的念珠拨弄地更快了。然而却不知道,自己的身后还有一道目光,已经注视她很久了。
高煦一直盯着张昭华捏着珠子的手指头,和他见过的那许多爱染指甲的女人的手完全不同,这个女人的手指头尖尖的,淡粉色的指甲盈润光泽,一颗颗珊瑚珠子从她手里捻过,好似也把他的心弄得痒痒地,他不由得多凝视了几秒。
然而就这一点动作,居然被立在堂上的监生看到了,他似乎立刻就捕捉到了高煦的心不在焉,重重地哼了一声,点他的名儿:“高阳郡王,学生方才讲解了什么,请您再略略叙述一遍。”
一丝阴沉自眼中闪过,但很快消失,抬起头来高煦还是那副懒散的样子:“大人讲的这些污秽的东西,我今儿听过一遍,回去必是要洗洗耳朵才行,哪里还能从嘴里说出来?”
这话乍一听没错,听到污言秽语洗耳朵是一种高尚的行为,但是高煦的话,似乎还有第二种意思,他到底说的是诸王的罪行污耳朵呢,还是这个监生讲的大道理污耳朵——这就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了。
这监生似乎也听出了高煦的讥讽,他也微微冷笑道:“纵观曩古之裂土分封者,不下数万,自黄帝至于尧舜禹汤周诸国,再至汉、隋、唐、宋南北诸国,能得善终者少,得恶果者多——高阳郡王知道原因吗?”
高煦也不答话,就听这监生慷慨激烈道:“因为这些分封诸王,上不知天意,违背君命;对奉天勤民之道,茫然无知,放肆不才,奢侈无度,淫佚无厌,酷虐百姓,所以杀身亡国,具载史册,如此皆为前车之鉴,难道不能为后事之师,高阳郡王其鉴之!”
如此诛心的话,让奉祀所里所有人都听得暗暗发怒。这监生用古往杀身亡国的藩王做比例,实在是令人发指,且不说燕王一家清清白白没有做丝毫不法之事,就是做了,也不能用如此诛心的言辞侮辱。
高煦就哼了一声道:“不知道皇爷爷遣你来,是宣谕呢,还是面斥?”
“皇上遣我来,”这监生道:“自是宣谕。”
“那你字字句句暗藏机锋,我怎么瞧着,你好像是在咒骂我,让我杀身亡国,”高煦道:“难道皇爷爷让你来宣谕,就是说这些诛心的话来折辱我吗?”
这监生倒也有点风骨,不折不挠道:“高阳郡王此言差矣,学生所说的每一句,,都是《纪非录》里皇上亲笔写下的话,是皇上对藩王的教谕,希望所有子孙知晓祸福,有则自新,无则加勉,愿藩屏家邦,磐固社稷,子子孙孙与国同休,也让皇上在垂老之年,得见子孙施孝行善,始终于天命。”
这样义正言辞的一番话没有使高煦动容,反而道:“这道理真是说得冠冕堂皇——所以你是觉得,秦齐周代四王所犯的罪过,是无可赦、不容诛,是令君父忧心,让天下人唾弃的大罪过了?”
“难道郡王觉得不是吗?”监生反问他。
“我看不见得吧,”高煦还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祖训录》里说,凡亲王有过重者,重则降为庶人,轻则当因来朝面谕其非。靖江王是被降为庶人了,但是他罪过深重而且早就死了。余下这《纪非录》上提到的我秦齐周代四位王叔有无被降为庶人?他们既然没有被降为庶人,那就说明这罪过还是轻的,还不到杀身亡国的地步,那这‘杀身亡国’一词是从何而来的?还请监生教我。”
“郡王既然通晓《祖训录》,那就应该知道‘轻则当因来朝面谕其非’这后面还有一句话,‘或遣官谕以祸福,使之自新。’”监生道:“学生就是来给君王晓谕祸福的,郡王既然住着高堂大殿,享受锦衣玉食,就应该知道这福分是皇上赐予的,若是放肆不才,淫佚无厌,违背君命,那滔天祸事顷刻而来!学生只是拿古时候不能守国谋身的藩王做比例,他们就是学生口中的‘祸’,请郡王看清了他们败亡的原因,然后引以为戒,这就是学生的本心。”
高煦的眼睛眯了起来,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或遣官谕以祸福,使之自新——请问监生,这‘官’,是什么官?”
那监生嘴巴张开了又闭上了,高炽拖了一个长音腔道:“我怎么记得,《祖训录》里说,凡亲王有过重者,遣皇亲、或内官宣召,你是皇亲还是内官?”
“郡王休要辱我!”这监生勃然大怒道:“学生是朝廷使者——”
高煦呵呵笑道:“休怪休怪,既然不是内官,那就是官员,可是我怎么记得,国子监监生,只有学成毕业之后,才能授官呢?还是我们久居北平,离京师遥远,竟不知京师已经改了制度,监生在校也可授官了?”
眼见这年轻的监生怒发冲冠,燕王急忙呵斥道:“孽畜,休得胡言!”
燕王和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