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昭华决意在汴里村再打听民情,等到村里人都散去之后,才向唉声叹气的赵老汉请求借宿一晚,赵老汉家就在赵广胜家旁边相隔不远,赵老汉见张昭华肯给一百文铜钱,自然十分高兴,把他们迎进屋里,一边叫儿媳妇烧水做饭,一边又叫铺床叠被,给客人洒扫屋子。
“大爷,您先不忙,”张昭华就喝了口茶,道:“您跟我说说村里的情形吧,我来的时候看到村头有一片棉花地,但是好像没有人打理的样子。”
张昭华的身份是从京城回来探亲的客商之妻,她虽然衣着普通,但是仪容整洁,用具精致,因为喝不惯乡里的苦茶,她自己泡了一壶香茗出来——赵老汉捧着白瓷盏受宠若惊地喝了一口,顿时称赞不已,觉得这茶叶一定是贵的了,然而他不知道他手里的茶盏应该更贵,那可是定窑的东西。
村头的棉花地,应该是当年人口迁徙,官府主持分的田地,张昭华小时候,张家就分了五亩地种棉、麻,她经常摘棉花和王氏一起纺线织成棉布,记忆犹新,所以一看到棉花地就知道来历,然而这些棉花地几乎都荒了。
“是官府给俺们的不错,”赵老汉叹气道:“但是被粮长给圈起来了,说俺们要是摘棉花,就要交钱。”
“自己的棉花地,”张昭华不可置信道:“给粮长叫什么钱?”
“地是俺们的,可是棉种是借贷来的,”赵老汉道:“俺们这一区的棉种都是粮长给的,第二年俺们还回去了棉花,但是人家不要,俺们以为他是积德行善,可是后来他就要收棉种税,那可不是几斤棉花就能打发的,只要进去侍弄棉花,那就要交钱呐,俺们哪里交得起?”
“当真是横征暴敛,无法无天,”张昭华愤怒道:“难道你们就任由欺凌?”
不任由欺凌也没有办法,在粮长制度推行之前,田赋由州县官吏直接征收,而纳粮人家则必须“亲赴州县所在交纳”。由此便引发了诸多的问题,诸如官吏“侵渔”、田赋“揽纳”等弊端。所以高皇帝在洪武四年设立了粮长制度,让粮长征收和交纳粮食,而粮长就以一地“田土多者”为粮长,督其乡之赋税,皇帝觉得是“以此良民治良民,必无侵渔之患矣”,而相比于胥吏侵吞,乡民们也觉得粮长虽然也侵吞也贪污,但是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总不会把人逼死,然而事实上,粮长对乡里的侵吞,渐渐已经更甚于胥吏了。
“我们怎么敢跟粮长对着干呢?”赵老汉的儿子一边锔着碗,一边道:“粮长家里的儿子举孝廉去了国子监,粮长自己就是俺们这地方的知州老爷。”
粮长做知州,这一点张昭华一点都不惊奇。因为粮长对于赋税征收有重要意义,而高祖皇帝的政策,是防范和打压巨富大地主,而拉拢一般地主也就是粮长这样在一个地方田土比较多的,每年开征秋粮之前,粮长都要“赴京面听宣谕”。而“输以时至”也就是准时送达的,皇帝往往还亲自召见,赏赐道路费。甚至在召见中,若是觉得这个粮长有点才能,就会立刻命他做官,不乏由粮长擢为朝廷大员的事例。有特授通政司参议,有直接从白衣擢礼部尚书的,做知县知州知府的就更多了。
粮长这个身份应该比知州这个身份,带来的好处更多,这就是为什么这位姓黄的粮长当了知州这样的官员,还要继续干他的收粮大业,只不过多加了几个副粮长和若干名官吏帮着他催收粮食。
“粮长不为民利,反为民害,”张昭华道:“当年高皇帝设立粮长的初衷,也要尽数付之东流了。”
像张耕望这样的粮长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开始积累财富鱼肉乡里的富户了,朝廷给予的种种优惠待遇,无疑成为粮长极好的政治资本,所谓的“官绅阶级”,已经出现了。
“哇啊啊——”一声女娃娃的啼哭打断了张昭华和赵老汉的谈话,张昭华抬眼一看,只见屋角居然还蹲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娃娃,长得玉雪可爱,这赵老汉一家都有些面黄肌瘦,但是唯独这女娃娃似乎圆润滚胖,看样子是没饿着过。
这就是赵广胜的女儿,被赵老汉抱了回来,她一哭起来,赵老汉的婆娘就抱上她哄了起来。而赵老汉见状又叹了口气,眉头更是皱的死紧。
“俺就应该早点跟广胜说,”赵老汉道:“让他把孩子带到韩家去,或者狠一狠心,干脆舍给韩家算了,要不然里长便一定不会放过她的,不把他整得家破人亡了不甘休啊。”
张昭华听得奇怪,里长跟这女娃娃有什么仇怨,难道如此逼迫不是为了赵广胜,而是在这女娃娃身上——这样问了,就听赵老汉道:“老汉就说个骇人的,粮长以前也不过是折卖金银、布帛,肥了他的腰包,如今更是要折卖儿女,做没有天理的事情了!”
据他说,如今粮长竟然公然宣称,若是粮户交不起粮食,便可以将自己的儿女折色卖给他,买卖也有标价,据说是儿子值十石,还有大小年龄的划分,说是越小的越好。
“临近的县里已经有人卖了,”赵老汉道:“黄河年年决堤,若是不幸淹了田,而官府这一年又没有蠲免,那没有办法,只能卖儿卖女的,签了身契就不许再反悔,也不许打听卖到了哪里。”
他刚说完,就见一个人影急匆匆从外面进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跪在赵老汉的面前:“叔,劳您照顾家小了,俺实在没法子,只能出去避一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