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雨田巷一座深僻而人迹罕至的宅院,终于迎来了急迫的脚步声。
院子只有方寸之地,屋子仅一张破床,床上蜷缩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她身上盖着一床破棉被,冷得浑身发抖。她的眼睛已经生了两层厚厚的白翳,但白翳中还有泪水淌落:“菩萨,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让我死前再见我儿一面吧……我别无所求,让我再见他一面吧!”
她就是先朝的太后,建文帝的生母,懿文太子妃吕氏。当年靖难成功后,皇帝不仅废除了建文的帝号,还把早就过世的兄长朱标的帝号、庙号也废除,以宣示正统地位。吕氏在宫中大火的时候,没有逃出去,她被朱棣安置到了懿文太子陵园中,陪伴她的还有幼子。然而永乐三年的一天,一场蹊跷的大火把陵园几乎焚烧殆尽,而她的幼子也死在了这场大火中。
这场火据说是太监不小心失的火,但究竟谁是主谋,根本不用怀疑。大火之后,吕太后万念俱灰,而朱棣将她迁出陵园,安置在了南京一处狭小的宅院中,这宅院却有重重的守卫,她在这里,一天天下来,供给日渐短缺,几乎到了不能吃饱穿暖的地步。老太太眼睛就是没有那两层白翳,也是个瞎子,因为她天天哭泣,把眼睛哭瞎了。
老太太神志不清,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仿佛又看到了丈夫、儿子和孙子朝她走来,她伸手去迎接他们,然而忽然之间,她的手被捉住了:“母后!”
老太太握住手,却没有反应,还在呜咽着:“允炆,我终于等到你了是不是,你终于来看我了,你看看我,我死无所恨,能安心去九泉之下了……”
她忽然停住了哭声,因为她迟钝地感觉到握住自己的手是温热的,不是鬼,是真的有人来看他了!老太太怔了半晌,喃喃道:“你是谁?你是谁?”她忽然死死抓住了这双手,顺着摸上去,从他的肩膀摸到了脸上:“啊……你是!”
跪在床下的男子已经哭成了泪人:“母后,我是允炆啊,允炆没死,允炆没死!”
老太太瞪大了眼睛,像是魔怔了一般,一遍遍地摸着男人的脸庞:“允炆?你是允炆?”
“我是允炆,”办成了和尚的建文帝抱住了母亲,嚎啕大哭:“允炆不孝啊,让母后受苦了!十八年,允炆终于能来见你了!”
“你是允炆?”老太太仿佛只会说这一句了,她还在仔细摸着眼前人的面庞,一张斑纹横生的脸上却没有多少激动和喜意:“不,你不是,你不是允炆,我的允炆死了,你是朱棣派过来哄我的,他还想要什么?我只有一把行将就木的老骨头了,他还不放过我,那就把我的命拿走罢!”
“我是允炆啊!”朱允炆痛断肝肠,他拉起母亲的手,让她摸自己头:“我不是假冒的,你摸摸看,我头上有一线疤啊!”
朱允炆头上有像细线一样的伤疤,这是他小时候被风筝线划过留下的伤痕,因为疤痕藏在头发之中,除了亲生母亲吕氏,连他身边服侍的人都不知道。
吕氏颤巍巍地摸到了那细丝一样的伤疤,终于确信了:“我的儿,你终于来看我了!”
母子两抱头痛哭,撕心裂肺,几乎不能自已。吕氏摸着他的光头道:“我儿,你怎么剃了头发?这么多年,你跑到哪儿去了?”
朱允炆强忍悲痛:“孩儿被忠臣所救,用皇爷爷留给孩儿的度牒出家了,十八年沦落江湖颠沛流离,朝不保夕,没有一日不牵念着母后啊!”
吕太后听他落发为僧,辗转江湖,起先还心存复国之念,但之后眼看着忠臣们为他粉身碎骨,甚至株连亲族,他也就渐渐冷了复辟的心思,不再想着重新振作,这一次回南京,他只想接走自己的母亲,但是追随他的忠臣,却希望重掌乾坤——吕氏一听流泪道:“菩萨保佑我母子今生还能团圆,一切都是天命,强求不得,只要你平平安安,娘的希望就没有断绝。”
“母后,”朱允擦了擦泪:“他去了北平,京师空虚,孩儿才能来接你。你跟孩儿离开南京,咱们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好,好……”吕氏又是泪流满面,她从枕头底下捞出一块巴掌大的木牌来抱在怀里:“我一直偷偷藏着你父亲的牌位呢……咱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而此时的屋外,鹰扬卫指挥孟贤听到里面母子相拥放声大哭的声音,也假惺惺抹了抹眼泪:“陛下和太后,当真是感人肺腑啊。”
鹰扬卫守备打扮的郑世义时刻保持着警惕,忙出声劝说道:“陛下、太后节哀,如今大事已济,一家团圆,不久之后皇上可以君临天下,诛戮逆贼,现在还请忍耐,请太后跟臣等走吧!”
吕氏道:“你们还有什么计划?”
朱允炆叹息道:“十八年来,我已经没有了斗志,只想接母后回来。但跟着孩儿的这些人,他们却还有一腔热血,满怀着比我更深的国仇家恨,发誓要将朱棣碎尸万段……我已经劝不动他们了,这一次他们的计划,我也不清楚。”
建文帝生性荏弱,在看到惨无人道的株连和杀戮之后,他就吓住了,腥风血雨并不是一时,而是延续到如今。他只想从此隐姓埋名,了却残生,不要再给忠诚的臣子带来灾难,但这些人已经陷入了更偏执的仇恨中,他们根本不会想着苟延残喘了却残生,而是想要轰轰烈烈地把二十年的痛苦,回报给朱棣。
朱允炆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和白莲教联系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