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夷宫前,梁儿紧随赵政身后走向车辇,路过守在车前的赵高时,余光之中见他似是瞬间将头低得更低了些。
梁儿隐隐一滞,却也很快跟着赵政进入了车中。
最近这些天都是如此。
赵高每每见到她,都会如受了惊吓一般,恨不得把头立即扎入土中,再也不让她看见才好。
她知道,赵高应是在那一日被人陷害之时受到了太大的刺激。
当众侵辱宫婢……虽是受了迷情之药的驱使,但终归还是行了那龌龊之事。
梁儿不免暗自叹息。
以往的赵高即便偶尔极端,称不得完全是个君子,可所做的事也大多还算刚正。
甚至还几次救她和赵政于危难。
如今却硬是被迫与那些猥琐之人等同,叫他颜面何存?又如何还能像过去一样理直气壮的行走于人前?
梁儿想到史书中所描绘的赵高——谋朝夺位、诛杀皇嗣、架空二世、指鹿为马……
她越发担心起来,怕赵高真的会就此变为她完全不认识的样子。
届时,害人害己,岂不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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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夏的伏天酷热难当,赵政便带着梁儿搬去了章台宫的清凉殿避暑。
梁儿为消暑而制的一小锅莲子芦根汤已经煨了一个多时辰,她起身走出殿门踏上了去往膳房的回廊,欲去盛一碗来给专注于政事的赵政享用。
没想到这一行,竟偶遇了奉召前去觐见的赵高。
赵高身形一颤,连忙低了头加快了步子自梁儿身边绕过。
曾几何时,他每一日都万般期待能有机会与梁儿如这般擦肩而过。哪怕梁儿并未抬眼看他,他也会觉得他的世界瞬息明亮,整整一天都能心情大好。
可不久之前,他竟在皇宫之内、众目睽睽之下,在他们初遇的凤凰池,一边念着她的名字,一边强占了其他的女子。
他如此作为,梁儿姑娘如今定当厌恶极了他、再也不会信任他了……
是他亲手玷污了他们之间那层平淡纯洁的美好……
故而他现在虽能勉强忍得下立于众人之前,却始终难以承受出现在她的眼里。
梁儿姑娘的瞳永远是那般干净澄澈,而肮脏污秽的他,不配再出现在那其中……只盼着能快些逃离她的视线,再也别遇见才好……
“赵大人。”
梁儿转身望向那低着头、逃命一般跑开的赵高,终是忍不住将他唤住。
就算赵政说过不让她再理赵高,但见其如此自惭形秽,她已不得不开口劝上几句。
赵高如何也想不到梁儿竟会再与他说话,好似一只受惊的松鼠,全身一抖,倏的怔在了原地。
眼见赵高竟维持着逃跑的姿势定住不动了,梁儿不禁无奈一叹,出言问道:
“赵大人……不打算转过来说话吗?”
闻言,赵高迟疑着缓缓转过身来,却怎样也不愿将头抬起。
“梁儿姑娘可是有事?……”
他声音很低,低到若不仔细听就很难听得清楚。
梁儿希望他能放松一些,便尽量将语气放淡:
“奴婢觉得,赵大人最近好似较以往有异于人前,不知是为何?”
赵高有些哽咽,仿佛答得很是艰难:
“……做出那等qín_shòu之举,在下……已无地自容……”
梁儿轻轻摇了摇头,喟叹他太过苛责于己。
“赵大人多虑了。你只是中了恶人算计才会身不由己做错了事。大人本是正直之人,只要心中坦荡,其余之事便都不甚重要。奴婢猜想,陛下也正是看清了大人那颗赤诚的心,才会如此轻易的赦免于你。连陛下都未追究,你又何必纠结那已逝之过,妄自菲薄,扰了自己本该有的清净呢?”
赵高一顿,终于稍稍抬起头来,神色却依然闪烁,怯问道:
“梁儿姑娘仍然相信在下是正直之人?”
梁儿淡淡呼出一口气,略有感慨。
“那是自然。奴婢与大人相识已有二十几年,亲眼看着大人凭借自己的才华和努力,从一个不起眼的尚书卒吏成为如今深受陛下信赖的近身宠臣。在这期间,大人有哪一面是奴婢不曾见过的?大人是怎样的人,奴婢怎会不清?”
初遇时,他仕途受阻,哀戚绝望;
提及家事时,他失声而泣,悲不自胜;
在大梁城逼张良将她交出时,他威德并施,胜券在握;
斩杀胡姬时,他当机立断,狠戾果决;
高渐离行刺时,他奋不顾身,舍命相救;
赵政重伤时,他即时出现,领着六神无主的她走出迷雾,挽救了赵政的性命;
艾儿奄奄一息时,也是他将他带回,让她和赵政能有机会与艾儿见上最后一面……
在过去那些漫长的日子里,赵高的所作所为已经逐渐改变了她在史书之中对他的认识。
她甚至时常会想,是否赵高如成蛟一般,并不像历史的表象那样奸恶不忠,而是在背后隐着一些不为人知的无奈与痛处。
往事如烟,赵高双眸微滞,似乎是也忆起了过往。
想不到不经意间,他与她,竟然也有了那么多的交集……
梁儿看他应是已将她的话听了进去,便莞尔一笑,又道:
“赵大人不必太过自怨自艾。奴婢是素来看心不看事的。只要大人的心不曾改变,便是无论发生何事,大人在奴婢眼中,都是好的。”
片刻怔滞,赵高敛头而笑,眼底竟莫名的透出了盈盈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