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一愣,反问:
“母亲所言……难道父皇另有深意?”
梁儿见此,不免暗自叹息。
胡亥的头脑其实不笨,甚至他的反应还算是很快的,却可惜他似乎对国政之事兴趣不大,也不肯花力气去思考个中精妙,以至于他看不到事情的根本,只能做得一个平庸之辈。
他这般不思进取,也难怪未来大秦会在他的手中消亡了。
梁儿放下手中锅具,转身正色道:
“你父皇确有贬抑越人之意,但却并非要解气,而是为了以贬低越风,反衬大秦得礼重德。昭示风化不济的越人需在秦的治理下才能走上正轨,消去恶俗、沐浴新风。以理服众,令天下信服,以此来消减越地百姓的反秦之心。”
闻此,胡亥杏眼微眨,又垂眸想了想,似是有所领悟,可转而又面露不解,蹙眉问道:
“但是说到淫佚之风,越人并及不过齐人的女闾三千。若父皇真要从专于治理淫风入手去改化民心,为何偏偏在越地的碑文里写下这些辞句,却未在彼时那些齐地境内的石刻中有所提及?难道那些旧齐之人就不需压制?”
梁儿摇头,耐心解释:
“并非如此,只是齐人百年来都喜迷声色,意志低糜,容易屈服。应付齐人,用强便好,无需耗费周章在此事之上。而越地却不同,越人固执荒蛮,性子多坚韧,又盲目崇拜于卧薪尝胆、终报大仇的越王勾践。这些人全都是打不服的,对付他们,便不可仅限于武力。”
胡亥微垂了眼眸,难得在梁儿面前认真思考了起来。
顷刻,他眼神幽亮,略有恍然。
“母亲的意思是说,若对手是懦弱之人,就要手段强硬,使其心生惧怕而屈从;反之,如果对手是蛮横之人,就需以怀柔之策攻其弱项,才可使其甘愿臣服?”
梁儿颔首,唇角轻牵。
“虽不能一概而论,但多半是如此的。最好还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依势而变,才能真正做到事事得利、百战不殆。”
胡亥侧头凝思,喃喃道:
“难怪此前对于那些大多来自齐地的方士,父皇多是狠戾诛杀,以示威慑。而这一招若是用在越地,怕是只会令土著之人越挫越勇,反心难断……”
他抬眼,神色微凛,一本正经的对着梁儿拱手一揖:
“想不到区区几句石刻,就隐了如此多的门道。不愧为父皇,不愧为母亲,亥儿受教了。”
见得胡亥也有如此重视国政的一面,梁儿颇感欣慰,便想再与之说得更深一些。
她眸色浅淡,面容柔和,悉心教诲:
“其实除了以上所说,禁止越地的淫风还有一个更大的益处,只不过,此益益在长远,而非在眼前。”
胡亥从未见梁儿这般郑重的与他说过话,更未得梁儿如此用心的指点过。
他心中微暖,再次施礼,恭敬请道:
“还望母亲指教。”
梁儿觉得这样专于正事的胡亥要比没头没脑、只知围着她转的胡亥令她舒坦得多。
她敛唇淡笑,言道:
“昔日勾践带起如此民风,使得越地一度人口暴涨。若此风被禁,便可大大减少越人的数目,也就等于缩小了其对秦国的威胁。并且他们人人安守本分,守洁重法,便就能更容易与新迁去越地的秦人相互接纳,合为一家,逐渐弱化越人的血脉,反秦之心自然也会随之消减。”
言毕,胡亥眼露惊悟之色,诚心慨言:
“曾听闻父皇多年来时常与母亲在私下探讨国事,可母亲平日温婉内敛,亥儿从未想象出那传闻会是怎样一番场景。今日亲耳听得母亲对刻石之辞侃侃而论,母亲如此大智,真是令亥儿由衷钦佩。”
谁知梁儿听了如此赞誉,非但未喜,反而无奈的垂眼失笑:
“大智?何为大智?”
稍后,她屏息抬头,正视胡亥。
而那一对明眸已然光华灼灼,启齿间,言近、却旨远:
“智慧之心,人皆有之。所谓术业有专攻,人在一件事上是否能成大器,最重要的不是他要如何聪慧,而是要看他是否肯将全部心思专用于那一处。苦心人、天不负,天地悠悠,唯有执念才可胜万象。亥儿,你可能明白?”
听得此言,胡亥身心剧震。
曾几何时,他一直自卑于艾儿的天生聪颖。
他总以为母亲不愿亲近于他,是因为自己的资质远低于艾儿一筹。
可方才母亲一语,却是将他瞬间点醒。
原来,他还是有机会与艾儿一争的。
至少,艾儿已经死了;而他还活着。
只要努力,便有可能成得大器,受得母亲看重。
胡亥一凛,快速抚平心绪,屏息端正,肃然答道:
“亥儿明白,母亲放心,亥儿往后定当加倍用心,早日成器,成为能让母亲骄傲的孩儿。”
梁儿淡然一笑。
后世常说,三分天才,七分努力。
虽然胡亥的时间也已不多,但她仍然希望胡亥来日为帝,能将其原本的那几分聪慧多用于天下之事。
如若那般,就算最后秦还是逃不过灭亡的命运,至少,他也不至会因为自己未曾尽力而悔恨当初。
只是……
不知不觉,梁儿已半垂了眼帘,眸光渐悠。
真的只要苦心……便能得到上天垂怜吗?
执念……真的就可胜得世间万象吗?
若当真如此,她的苦心和执念要如何才可打动天地,将她挚爱的赵政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