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话语的余音在房间里回荡到消散,悟空都仍没敢开口说什么。
她有些害怕一旦开口,是不是就无法再从这个虚假的梦里苏醒?是不是就不得不承认,听到的一切都是真实?
可现实是永远无法逃避的。
“师父,的确挺好笑的,毕竟这种事情怎么听都——”
“我说的全部都是真话,悟空。而且,这也不是你在做梦。”
悟空强撑着的笑容彻底破碎。
她低头看着地面,不知是不是因为灯火灰暗,硬土和石头铺成的地面在眼前时亮时暗,很是模糊。
“怎么会呢......”她呢喃出声,始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师父你说的「因为私自相信了人心的恶,所以才反被人心的恶所利用」,是什么意思?”
玄奘伸手轻轻摸了摸佛经封面那层粗糙的糠布皮,默默梳理好情感与思绪,这才慢慢把曾经的一切缓缓道来。
包括他的身世,他如何因为怀疑陈炳盛而被齐王利用,也包括他对他那位师父「法明」的愧疚。
悟空静静听他说完,如此数量庞大的信息,叫她有些迷茫的神智久久无法彻底恢复。
“原来师父你摊上了这么一个狠心的父亲。”
玄奘苦笑:“即便他狠心抛弃过母亲,却也没有狠心到动过心思要杀我。只怪我被那股埋怨迷惑了神智,竟想不到齐王既然能在陈府安插眼线,那为什么不可能是自导自演,故意引诱我成为他的棋子?”
他的身子忽然颤抖起来:“不,或许正是因为,我私自地坚信人心的丑陋,把他构想成那样一个可以不顾任何脸面羞耻,毫无底线的家伙,才会任由那点坏心思占据了我的内心。”
“师父——”眼看玄奘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悟空下意识轻唤。
玄奘却摇了摇头,把脸埋在自己的双掌中:“如果不是我师父竭力护下长安,我真不知道我背上的罪恶还要增加多少。这番保护应该是用尽了他的力量,因为他在我面前迅速变成了一个迟暮老人。可偏偏已经那样了,师父却还要动用力量让我一下睡去了五天。”
“等我醒来时得知,当今的陛下不知怎么知晓了灾变真相,于玄武门射杀了前太子和齐王,先斩后奏。我大概猜得到,陛下的消息恐怕有师父的手笔,因为等陛下追查布阵之人时,齐王当时的部下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人长什么样子,也不记得我和陈府曾有过关系。”
玄奘的嗓音渐渐带着一股酸涩。
“我的好师父,他就这样为我处理好了我犯错后的烂摊子,而且无怨无悔,甚至是带着对我的慈爱与温柔。可我呢?悟空,我亲手害死了我疼爱的弟弟,疼爱我的师父,还有那么多无辜的长安百姓。我手上沾着这么多的人命,我如何不去紧张,又如何不去自我厌恶?我怕我再一次私自相信别人的恶时,又会像当年那样带来不可弥补的后果,所以我纠结、犹豫,不敢轻易去让你们就那么解决「无可救药」的人,因为悟空,那是活生生的人命,一旦弄错了,我们该如何去弥补?”
悟空没有回答。
玄奘一口气说了很多,此时后知后觉,急忙深呼吸努力平复激动的情绪。
至于六耳,如若不是悟空和玄奘的注意力完全不曾放在她身上,她肩膀激烈的颤抖,绝对会暴露她清醒的事。
原来当时自己看到的,师父那如海般深邃浓厚的痛苦,是因为这个。
他是一直带着对自我的指责、痛恨和懊悔,去想尽办法救赎所有人。
可是,师父,你的心在这个过程里,到底会有多难过?
是不是每一次救助,都会让你想起那些被害死的人?是不是每一次行善,都会唤起你关于自己有过恶念的回忆?
六耳咬着牙,恨不得把牙齿都咬碎,咬烂。她死死抓紧被褥,丝毫没有注意到,那脆弱的布料被自己生生抓破出道口子。
悟空也与六耳想到了同样的事。可纵使她向来伶牙俐齿,眼下短时间内也难以说出什么漂亮话。
不过,她毕竟活得更久,心思比起玄奘终究多一点通透,沉默片刻,就再次开口了:“师父,以前是我不懂,可听了你今天的自白,我终于彻底理解你的心情了。师父,以前的你,一定过得很痛苦。”
玄奘怔怔看着悟空,她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会表现出疏离和反感,相反,她轻轻拉过玄奘的两只手,把它们扣在一起,自己则用温热的手掌盖在上面。
属于她的那种火焰般蓬勃而富有生命力的热量,很快捂暖了玄奘微凉的手。
“可我希望告诉你的是,在我眼中,你始终都是一个很好很善良的人。”悟空笑了起来,“因为我看到的,是如今站在我面前的你;是学识渊博、德高品馨、善良敦厚的你;是已经选择了勇敢赎罪的你。生灵都会犯错,甚至就连我曾经也犯下过永远无法弥补的错误,那个程度,并不比你这个轻多少。”
六耳了然。悟空是在指她因为顽皮好奇,害方寸山从云端坠入谷底,再也无人问津的事情。
不过,说起来,按照观音的说法,如果当初没有阴差阳错打破那封印金蝉子灵魂的东西。如今,她和悟空,恐怕也根本没法认识玄奘吧?
果然,悟空再开口时,便引到了这个话题:“但师父,你知道吗?如果不是我当年的那个错误,我在几年前绝对不会遇上你。因为在那个错误里,我失手毁掉了封印你前世灵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