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猎并没有想那么深,十三岁的年纪,对自身形象并无太高要求,至于国人认同,家族归属等情感亦无清晰概念。他想的很简单,万一有机会把自己的各项证件追回来了,却因头上没了辫子而不被朝廷认可,并失去进入学堂深造的机会,岂不是对不起爷爷么。可是,将证件追回来,又会有多大的可能呢?
罗猎陷入了矛盾之中。
一支香烟抽完,阿彪将烟屁股扔到了地上,再用皮鞋尖碾灭了,见罗猎仍旧没做出决定,脸上露出不快神色。“给脸不要是吧?你当你是谁呀,求着你了是么?”阿彪抛下一个恶狠狠的眼神,向着楼房的方向走了几步,冲着楼房门口的一个兄弟喊道:“跟滨哥说一声,这俩小子始终不愿意剪辫子。”
罗猎的心思已经有了动摇,可挨了阿彪这通臭骂,登时激发出内心的愤恨。摸了摸口袋,万幸的是落在警察手中后,并没有被搜身,那二十美金仍旧在身上,只不过有些湿漉而已。安翟见罗猎掏出了口袋中的钞票,心领神会,跟着也掏出了口袋中的两张美钞,递给了罗猎。罗猎接了过来,然后打开另一侧车门,下车后,将四张美钞放在了车顶上。
“这儿有四十元美金,放我们走!”
阿彪转过身来,看了眼罗猎,脸上的表情变得很是古怪。“放你们走?你当这儿是菜市场吗?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罗猎面无惧色,理直气壮道:“你们滨哥花了三十美金从警察手中将我们两个买下来,现在我还给你你们滨哥四十美金,还不够么?”
阿彪哭笑不得,心忖,跟这俩孩子怎么才能说明白呢?入了金山安良堂的门,便早已不再是钱的问题,若是滨哥高兴,不单会放你走,甚或倒贴你一百刀,若是滨哥不高兴,任由你拿来多少钱,也只有尸沉大海这么一条归宿。
曹滨上了二楼,进了书房,却对外面不太放心,于是来到窗前,掀开了窗帘,静静地看着楼下。虽然听不到声音,但小罗猎下了车,摆上了美钞,然后跟阿彪对上了两句话,这些行为,曹滨已经猜到了七八分。而这时,手下兄弟在门外禀报说,那俩孩子仍旧不愿意剪去辫子。这更是验证了曹滨的判断。
在海关警署,曹滨只看了罗猎一眼,便断定,加以培养几年,这小子定将成为他金山安良堂的栋梁之才。将这俩小子带出警署上了车,罗猎无论是走路还是坐着,其姿态都说明他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这一点,更是得到了曹滨的喜爱。不单如此,在车上的简单对话中,罗猎显露出不卑不亢的态度,使得曹滨在喜爱之余还有那么一点震惊。二十年前初到金山时,曹滨已经有了十五岁,而十五岁的曹滨,绝对没有那份淡定从容。
树木成材需扶正,璞玉成器需雕琢,人若成龙多磨难!
曹滨推开窗户,轻咳一声,然后挥了挥手。
楼下,阿彪见状,瞬间明白了滨哥的意思,颇为无奈地耸了下肩,转身对罗猎道:“你说得对,你说的非常对,好吧,大门就在那边,想走你就走吧。”看到罗猎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阿彪在后面又喊了一句:“回来!把钱拿上。”
声音足够大,罗猎肯定听得清,但他并没有回头,连脚步也没停下。安翟急忙跟了上去,悄声道:“罗猎,他们不要咱们的钱,你为什么不拿回来呢?”
罗猎绕过了水池,径直走上了那条青石砖铺成的林荫径道,并回答安翟道:“我爷爷说,大丈夫立于世,最好不欠别人的情。”
走出了铁栅栏做成的大门,眼望着陌生的环境,再想到自己已是身无分文,罗猎的心头不免生出一股怅然情绪。
“罗猎,别担心,我会算命,饿不死咱们。”
罗猎深吸了口气,在猛地吐出,对安翟道:“安翟,咱们还是把辫子给剪了吧。”
“为什么?”
罗猎道:“你刚才没听那个叫阿彪的说么?要是不把辫子给剪了,人家警察就会把我们再抓起来的。”
“可是,你刚才为什么不愿意啊?你刚才要是答应了,咱们还能洗个澡换上新衣服。”
罗猎愣了下,抬起头看着街面上光怪陆离的各色招牌,苦笑摇头,道:“贫者不受嗟来之食,我爷爷说,男人活在世上,可以贫穷,但不能没有尊严。”
年少不知世道难!
罗猎幼时丧父,是母亲一手把他拉扯到了七岁,那段时光的生活确实艰辛,但有爷爷的偶尔接济,娘俩虽然吃不上好的,但也不至于饿了肚子。到母亲病故之后,爷爷将罗猎带到了身边,罗猎更是体会不到缺衣少食的滋味。
人,在有吃有喝之时,谈起尊严来,完全可以将它摆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可当他没吃没喝快要饿死的时候,尊严或许就成了屁话一句,不提也罢。人穷志短,这个一千年前就已经形成的成语,不无道理。
同样,安翟也没怎么受过挨饿的滋味,仅有一次,便是在巨轮之上,而那一次,安翟便放下了尊严,摸到了轮船餐厅去偷人家的食物。
罗猎的话,安翟听了个一知半解,但一直以来,安翟始终认为罗猎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尤其是当罗猎说出他爷爷的时候,安翟更是崇敬有加。这么一位有学识的老者,说出来的话能错了么?“罗猎,我听你的。”安翟郑重点头,同时向罗猎投来敬佩一瞥,道:“我们没有剪刀,怎么剪辫子呢?”
如此简单的问题却着实难住了罗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