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迭尔旅馆,三楼。
秦北洋与沃尔夫娜一起将他抬回房间。北极熊般的俄国男人开始呕吐,秦北洋避之不及,衣服裤子全弄脏了。
“这个混蛋。”沃尔夫娜抽了他一耳光,上校还在醉生梦死,她歉疚地对秦北洋说,“对不起,俄国男人经常这样,我来帮您清理衣服吧。”
秦北洋刚要阻拦,衣服裤子已被小寡妇扒光,羞得满面通红。沃尔夫娜给他换上一身套头衬衣和马裤。幸好他个子高穿得下,这回真成了老毛子。俄国女人性格豪放,亦无男女授受不亲之说,其实并无他意,只是有些中国人心理猥琐想歪了。
房间里有许多女人物品,但他总觉得还少了一个人:“夫人,您的孩子呢?沃尔夫说他非常挂念你们母子。”
“小康斯坦丁……”她沉默几秒,捂嘴哽咽着说,“我最亲爱的宝贝……他死了!”
大颗的泪水吧嗒吧嗒,从美人眼角滑落,秦北洋就差抽自己一记耳光:“抱歉!我真是个蠢蛋。”
“一年多年前,我带着五岁的小康斯坦丁,逃亡到西伯利亚寻找我的丈夫,却与沃尔夫擦肩而过。我在鄂木斯克等了整整一年,甚至去找海军上将高尔察克求助。但我等来的不是丈夫,而是布尔什维克。那是俄国最冷的冬天,无数人在路上冻死。当我渡过冰封的贝加尔湖,儿子在零下四十度的夜里着四十度的高烧。我脱下外套,裹着可怜的孩子,一遍遍呼喊他的名字——康斯坦丁……康斯坦丁……”
沃尔夫娜颤栗着抽泣,将头埋在秦北洋肩上,金缭乱脖子,他无从躲避:“您不用再说下去了。”
“小康斯坦丁死在我的怀里,我眼睁睁看着他没了呼吸,身体迅变冷僵硬。我想哭,但眼泪一落下来就结冰了。我决定抱着他走,一直走到贝加尔湖的对岸,或者一起走进地狱。海军上将强行把我送上一匹马,让我的小康斯坦丁留在贝加尔湖上。那一夜,冰面上有无数冻僵的尸体。现在,贝加尔湖还没解冻吧,我的小康斯坦丁啊,他还在冰面凝固着,就像一尊冰雕,等待西伯利亚的春天,冰雪消融,他就将沉入地球上最深沉的湖泊……”
进入悲惨的回忆模式,沃尔夫娜无法自持,失去幼子的母亲,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秦北洋想起数日前渤海大墓,鹰头女神的海东青镇墓兽,痛失幼子的墓主人灵魂所系。他抚摸沃尔夫娜的卷曲金,给她倒了一杯热水。他又怕伊万诺夫万一醒了,会不会产生误会?不过那醉鬼已鼾声连天。
沃尔夫娜盯着秦北洋的眼睛。他想起在巴黎凡尔赛机场,沃尔夫临死时拜托的遗言——“如果你见到我的妻子,请代我说一声——卡佳,我爱你!”
看着她眸子里荡漾的波罗的海般的蓝,秦北洋终究说不出那句话。
“夫人,我们说些别的吧。”他燥热地走远,看着窗外的中央大街,“刚才上校说,他要去蒙古探险之事,是喝多了说胡话吧?很多中国人也是这样,断片都不记得了。”
“不,他是酒后吐真言。队伍一切都备好了,只缺一个你,三天后准时出。”
“您也一起去吗?”
“是,死了丈夫,死了孩子,死了我爱的人,死了过去的一切,我已无牵无挂!”
沃尔夫娜抹去泪珠,眼神恢复淡然,点起一支烟,竟有风尘气,哀莫大于心死。
“夫人,我依然把您当作沃尔夫的遗孀,您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我受够了没有男人的苦日子,像我这样的女人,如果不跟着伊万诺夫,就只能在哈尔滨出卖ròu_tǐ维生,什么男爵夫人,一文不值!”
“为什么去蒙古?中国内地的古墓,多出不知多少倍。我认为在蒙古草原,找到镇墓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不知道。”
从她恍惚打转的蓝眼珠子来看,秦北洋认为她在说谎:“夫人,我能请问您的全名吗?”
“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沃尔夫娜。”她的脸上还有泪痕,掸了掸烟头,“你也可以叫我卡佳。”
根据俄国人的姓名规律,第一个是本名,第二个是父名,代表安德烈的女儿,第三个是女人结婚后跟随的夫姓。
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沃尔夫娜?
他在心底咀嚼这个姓名,脑中掠过一道光——三个月前,贝加尔湖畔的冰雪中,穿着白色海军制服的男人,临死前的最后遗言——
“普热瓦尔斯基……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沃尔夫娜……”
秦北洋牢牢记在心底,第一个男人的名字,后面三个女人的名字。
普热瓦尔斯基不知是谁?但后面三个名字,毫无疑问,就是眼前的沃尔夫娜的全名。
她刚说过在那个悲惨的寒夜,冰封的贝加尔湖上,高尔察克就在她和孩子身边。
所以,沃尔夫娜必定与高尔察克有某种关系,甚至某个秘密?
比如俄罗斯帝国的五百吨黄金储备?有人说,捷克斯洛伐克军团垂涎于这笔巨款,出卖了海军上将。而这个秘密被他带去了地狱,永远不会再被找到了。
当人在弥留之际,神志不清,就像说梦话一般,可能吐出心里最惦念的秘密。
秦北洋又瞥了卡捷琳娜·安德烈耶夫娜·沃尔夫娜一眼,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脑中自动浮起一幅亚洲地图,无数经纬线的网格穿插编织,犹如针线头纵横的毛衣,其中隐藏着一条路线图:东三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