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九年,1920年,十月。
昆仑山前,湛蓝的苍穹飘过几片白云,幻化出骨骸般的形状。秦北洋不回头,纵马奔向连绵的雪峰,一骑绝尘。
天空飘起小雪籽,进入幽深河谷,两边都是悬崖峭壁。九色嗅出了白俄人的气味,路边还有马粪与篝火的痕迹,伊万诺夫与卡佳就在前方不远。
他怕胸腔里的癌细胞又爆发,想在昆仑山上找个古墓,哪怕只是钻进去呼吸几口——既然是中国文明的发源地,想必古墓也是标配。
地势渐高,冷如寒冬。幸好在巴扎上买了袷袢与皮袄。翻过昆仑山北侧达坂,开阔的无人区,栖息大群野牦牛与野驴,以及藏羚羊——皮毛卖到印度和克什米尔相当于同等重量的黄金。这里有两个高山湖泊,十几座火山锥,遍布上古留下的熔岩,俗称“黑石滩”。空气充满浓烈的硫磺味,仿佛回到北极维京陵墓下的火山口。
秦北洋牵着幽神与九色,趴在锋利的火山锥边缘。坑底遍布熔岩洞,红色和黑色的火山岩,像浮出地面的炼狱世界,想起在俄国北极圈科拉半岛的地狱钻井。到处是大型动物的骨骸,还有一些新鲜狼粪,这让汗血马尤为紧张。
沿着河谷而上,海拔将近五千米,每走几步都会呼吸困难,头痛欲裂,幽神被迫放慢步子。顺着一条崎岖的山路,他发现有人工修筑的痕迹,地上有杂乱的马蹄印子。
他看到一条红色的溪流……
秦北洋翻身下马,用手指头沾了沾溪水放到嘴里,十足的血腥之气。
这是一座矿山,岩石缝隙间有晶莹剔透的原生矿石,俗称“山料”。当年在德胜门外陇西堂,老板李博通是和田玉高级玩家,对其中门道如数家珍,秦北洋也偷师过一二。
“玉出昆仑”,早在商周,和田玉就已来到中原。古人常从和田的玉龙喀什河与喀拉喀什河中淘得籽料,乃是受到河流压力冲刷上万年而形成的卵石。秦北洋胸口的和田暖血玉,除了一层鲜血,还有块棕色皮料。籽料产量有限,犹如人工淘挖沙金。唯有山中才能挖出大块玉料,美玉藏深山,不至绝险之地,不会觅到顶级的羊脂白玉。
工棚里堆积刚开采的山料,多是淡青色的青白玉,少数是微透明乳白色的白玉,价值不知多少银元乃至黄金?据说北京宫廷里的许多和田玉,甚至皇帝玉玺,都是来自昆仑山的原生矿石。
秦北洋并不关心这些玉石,他的眼里是遍布整座矿山的尸体。
至少五六十个死人,横七竖八地倒着,多是山下绿洲的农民,也有千里迢迢而来的回民与汉民矿工。他们被步枪射杀,鲜血刚刚凝固,关节还能活动。
大屠杀发生在一两个钟头前。
他捡到几粒弹壳,俄国生产的子弹,无疑是伊万诺夫那伙强盗干的。
天空盘旋数只秃鹫,等待享用人肉大餐。它们看到秦北洋孤身一人,只有身边的一犬一马,便肆无忌惮地俯冲下来,啄食死人的眼球、口鼻以及内脏……
“畜生!”
秦北洋抽出十字弓,觑准射出一箭,穿透一只秃鹫的咽喉。剩余的食腐动物一哄而散,天空散乱腥臭的乌黑羽毛。
他不忌讳死人,将遇难矿工拖入矿坑埋葬,免得被畜生打扰。他跪下磕头,发誓为矿工报仇,跨上汗血马,催着九色追踪。
沿着白水河谷而上,翻越更高的达坂,积雪已深。秦北洋带着足够多的烤馕,在西伯利亚也学会了吃雪,这点温度奈何不了他,只是高原反应让人头疼。
下达坂的道路陡峭,幽神也得分外小心,一旦马蹄打滑,就会跟主人同归于尽。秦北洋没有发现古墓,倒是见着一座古堡废墟,不晓得古人是如何生存下来的。
他想起两年前,春天的那个梦——高山烟云缭绕的“天国学堂”,芳子、中山、鬼面具、孟婆……曾经以为就是昆仑山?现在想来不太可能,这里要么荒芜不毛,要么冰天雪地,根本没有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古书上写的都是骗人的?
日暮时分,视野豁然开朗,汗血马踩着积雪,来到昆仑山的克里雅山口——新疆与西藏之间交通要道。康熙年间,准噶尔大汗策妄阿拉布坦派遣一支奇兵,由此远征攻克拉萨,堪比跨越阿尔卑斯山的汉尼拔,却引来十四阿哥胤祯与岳钟琪收复西藏之壮举。
这是一个湖沼密布的平坦宽谷,高原反应稍稍缓解。秦北洋看向高处,西昆仑山自帕米尔高原迤逦而来,经过克里雅山口则为中昆仑山。还有一座高入苍穹的昆仑神女峰,夕阳下光芒万丈。
昆仑神女峰。
夜幕笼罩亘古荒凉的无人区,前方传来阵阵揪心刺耳的狼嚎。
月亮升起来了,秦北洋和幽神、九色,就像被抛入茫茫大洋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到海底。
循着声音而去,只见神女峰下,一群野狼围困一个男人。它们并不急于吃掉人类,而是想要逗他玩儿,待他精疲力竭之时,再上来咬断喉咙。
秦北洋张弓搭箭,射死为首的一头公狼。其余野狼回头,正要向他扑来,九色已变身为幼麒麟镇墓兽,喷出几团琉璃火球,将狼群烧得一干二净。剩下那些狼不明就里,以为九色是更厉害的猛兽,便夹紧尾巴溜走了。
冲到被困的那人面前,秦北洋用火把照亮对方面孔,才发现是白俄人伊万诺夫。
上校浑身散发恶臭,乱发如稻草,军装布满破洞,一丝丝往外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