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上地势颇高,盛夏时节,夜凉如水。 九色识相地为主人衔来一件坎肩,还有唐刀的皮鞘,又能插在背后了。布条裹住刀柄,犹如背着一把破伞,不显山,不露水。 载着昏迷的小木,白马与乌黑的汗血马并辔而行。秦北洋与阿幽各自牵着马步行,为了保住小木的那条伤腿。九色走在他俩的后头,不想打扰这对男女夜行的好兴致,着实是头通达人情的好兽。 虽是子夜,秦北洋眼前却分外清晰,无论远方终南山的剪影,还是白鹿原上座座坟冢。而黑夜里猫头鹰的交换,野兔在地洞里的交配,甚至风吹落一片树叶,都在耳朵里一清二楚。 难道是地宫金井之下,五芒星封印的缘故?那道电流,贯穿全身每根经络每个穴位和毛细孔,让五感得到了提高,不仅是视觉和听觉,还有嗅觉、味觉,以及触觉。 就像狼的耳朵,鹰的眼睛,犬的鼻子,蜥蜴的舌头,青蛙的皮肤。 秦北洋还有某种神秘的预感——阿幽即将带他去另一个世界。 按照洋人的说法就是第六感。 天明时分,经过西安南郊的田野,来到另一座黄土塬——少陵原。 “哥哥,此原上有杜公祠。” 一路仿古探幽,秦北洋勒马道:“杜甫的祠堂?因而人称杜少陵?” 阿幽指着杜公祠后山两座土包:“那是唐朝古墓,一是袁天罡墓,一是李淳风墓。” “袁天罡与李淳风的墓?”秦北洋下马查看,“怪不得,唐朝小皇子的魔方大墓之下,还有李淳风所留封印。” 阿幽走到袁天罡的坟冢前,只见地上有块石碑,上书三个字“阴阳冢”。 另外一座破败的古墓,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盗洞,则是李淳风墓了。 “传说,李淳风曾经预言,自己的墓必将被盗,而袁天罡之墓则可保万年。” 下了少陵原,紧挨着巍峨苍翠的秦岭北麓西行。虽然马上还驮着一个盗墓贼,阿幽的兴致却越发高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摘下面纱,唱起古老的儿歌与民歌。 其中一首,阿幽竟用江南的吴侬软语歌唱,听得秦北洋直起鸡皮疙瘩—— 豌豆花开花蕊红,天朝哥哥一去影无踪。我黄昏守到日头上,我三春守到腊月中。只见雁儿往南飞,不见哥哥回家中! 豌豆花开花蕊红,天朝哥哥一去影无踪。我做新衣留他穿,我砌新屋等他用。只见雁儿往南飞,不见哥哥回家中! 豌豆花开花蕊红,天朝哥哥一去影无踪。娘娘哭得头发白,妹妹哭得眼儿红。只见雁儿往南飞,不见哥哥回家中! 豌豆花开花蕊红,豌豆结荚好留种。来年种下子豌豆,花儿开得更加红。天朝哥哥四个字,永远记在人心中! 秦岭山麓的小道上,阿幽咿咿呀呀地唱歌,宛如望夫崖上等待夫君魂兮归来的小媳妇…… “你在唱什么啊?”秦北洋抓住她的缰绳,“绍兴戏吗?” “一首苏州乡村的民歌,太平天国失败后流传,当地老百姓至今还记得。” “长毛贼?” 秦北洋毕竟是清朝皇家工匠的儿子,这是父亲和西山旗人们流传下来的说法。 “休得胡说!” 阿幽怒目而视,无情地抽出一马鞭,秦北洋肩上多了一条血印子,火辣辣的疼。 这姑娘,惹不起! 一路再无言语,黑马白马,路过户县、周至县、眉县,到了岐山县的落星乡,又能望见星落秋风五丈原了。 秦北洋下马向五丈原诸葛庙三拜,刚要重新启程,阿幽却摇头说:“我在等一个人。” “谁?” “稍安勿躁!” 阿幽低头看了眼小镇墓兽,同时告诫秦北洋与九色。 果然,原地等了小半天,只见从渭河方向,走来一人一马。 健硕的枣红马儿,马鞍上驮着个大木箱子。牵着缰绳的人儿,头戴棕色皮革牛仔帽,身着格子衬衣,两根吊带系着一条牛仔裤,远看脸庞发黑,只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对方来到阿幽面前,颇为礼帽地摘下帽子,居然是一张黑人的脸。满头的小粗辫子,颇有上海公共租界黑人爵士乐手的派头。相比较中国人而言,他的皮肤虽黑,相貌却甚为英俊,鼻梁高挺,双眼有神,五官立体,或许也有点混血。至于年纪,实在分辨不了,可能三十岁,也可能四十岁。 此人先擦去额头汗珠,说了一串标准的美式英语,又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问好:“嘿!阿幽,这里跟新奥尔良一样热!我没迟到吧?” 对方想要美国人的方式与阿幽拥抱,却被她轻巧地躲过,双手抱拳道:“你好,迈克尔!” “哦,这位就是……秦?” “我是秦北洋。” “我叫迈克尔,人们都叫我‘天使’,很高兴认识你。” 黑人迈克尔的英语夹杂着中国话,他又对着九色说了同样的一番话,表示对这条“大狗”的友善。 秦北洋索性用日式英语回答:“很高兴认识你,天使迈克尔。” 基督教中的大天使“米迦勒”在英语里就叫迈克尔,这个绰号并不夸张。 阿幽冷冷地问:“迈克尔,你还有一次后悔的机会。” “neverregret。” 迈克尔说了句“绝不后悔”。 “多谢,我等四人同行。”阿幽分别向秦北洋与迈克尔抱拳,“三生有幸!” “天使迈克尔”注意到了第四个人——被担架捆绑在白马上的小木,还在昏迷状态之中。 “他是我们的朋友,也是这次上山最重要的礼物。”阿幽居然调皮地一笑,“迈克尔,你的礼物准备好了吗?”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