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秀才间的辩难本是相互印证,以求有所进益,这也是士子们在一起常做的一样事情。一个人闷头读书,难免会有缺失之处,这般相互发问,便能有查缺补漏的功效。然而当话题谈及孟子时,五个人就分成了两拨,直接对立起来。
这一起“嘴仗”发端于赵澍坪和吕成亮之间。
赵澍坪道:“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可见圣人对其是赞许的。孟子曰:‘惠而不知为政。’责其有及人之近利,无经国之远猷,这已偏离了孔夫子的本意。须知子产所做之事虽小,却是有惠于百姓的实事,岂可以施恩讨好视之?若非如此,又如何能让百姓信服?”
吕成亮道:“承泽此言差矣。孟子之语,是责子产本末倒置,而非恩惠示人。子产以其乘舆济人于溱洧(二河之名,这只是末节。如果在河上修桥,那么百姓还会有渡河的难题吗?也就无须再用他自己的车驾了。”
赵澍坪道:“子明焉知济人于溱洧不是解人燃眉之急?难道对此视而不见,只去派人修桥,让百姓过上数月再渡河就是对的?你又怎知子产未成其徒杠(行人小桥舆梁(行车大桥?”
吕成亮道:“书中未载,承泽又怎知子产修了桥?”
赵澍坪道:“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书中未载,难道就未做过么?”
吕成亮笑道:“承泽既然非孟子之说,又何以引孟子之语?”
赵澍坪也笑道:“可见孟子自相矛盾,难以自圆其说。”
“子产惠人”出自《论语宪问》,“惠而不知为政”出自《孟子离娄下》,“尽信书不如无书”出自《孟子尽心下》。
《论语章句》杨铮只学了一小半,不过《论语》的正文却已大略通读过一遍,脑子中还有些印象。《孟子章句》虽还未学到,但也并非全然不知,至少最著名的几个篇章、典故还是记得的。加上吕、赵二人又分说地比较清楚,因而杨铮理解起来并不困难。
苏轼曾作过一篇《论语说》,对后世影响极大。朱熹为《论语》作集注,就有许多条目引征自《论语说》。苏轼本身又是文坛偶像,到此际虽已故去近五百年,但在文人当中仍有数不尽的粉丝,其“辩孟”的观点自然会有许多拥趸。
赵澍坪的辩孟之语,便大抵承袭自苏轼。
不过杨铮又听了片刻,随着两个秀才将话题铺陈开来,就知道他们的分歧并非是对经义的理解,而是源自处事的不同态度。
简单地说,赵澍坪认为孟子的言论太过“务虚”,虽然道理非常高大上,但对于具体事物而言,却没有多大实际用处。而吕成亮则认为,对于孟子的言论要认清根本、抓住核心,绝不能断章取义,曲解孟子的本意。
赵澍坪在衙门中历事,比较看重实际,执此态度并不奇怪。而吕成亮因曾游学于江南,受了泰州学派的影响,思想上比较“前卫”,有那么一点民权解放意识,力挺孟子也在情理之中。
其实这二人倒没什么原则性冲突。赵澍坪并非否定孟子,只是认为凡事应从小处着手,更看重实用性,这与苏轼的观点也是一脉相承。苏轼任地方官时,做了许多实事,实际上他对于孟子的民本思想是非常推崇的。
吕成亮于“务实”方面虽不如赵澍坪,书却读得颇为扎实,加上在外游学期间,于“辩孟”方面长了许多见识,应对起来很是自如,赵澍坪不免渐渐落了下风。
李宗书、马世杰二人见状,便开始给赵澍坪帮腔。吕成亮一对三就有些吃亏了,幸有胡忻相助,这才扳回了局面。
杨铮在旁听着,不禁想起《论语公冶长》中的一篇内容:“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孔子对子产的评价可谓极高,这君子之道,便是孔子所倡的为政之道。孟子说子产“惠而不知为政”,其论调与孔子相左,被人批驳自是难免。
说起来孟子可谓藐视权威的典范,与孔子的某些论调相左只是其一,其民贵君轻之说,当其时便让许多诸侯不喜。
本朝太祖更是深恨之,曾道:“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乎!”《孟子》一书也因此遭到删减,内容少了许多。原本朱熹所作《四书章句》有二十六卷,至本朝通行的却只有一十九卷,便是因此之故。
那五人又论了一会,大概是酒喝得有些多,辩难就成了抬杠。
李宗书道:“我前阵子看了本书,上面有首诗是这样写的:‘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必纷纷说魏齐。’”
杨铮心道:“这诗听着好耳熟啊!”
吕成亮道:“这是宋人所作《道山清话》上的吧?不过笑谈而已,如何可以当真!”
李宗书笑道:“子明说是笑谈,难道这些不是孟子所论所为?”
吕成亮道:“齐人二妻,是讽人之伪势。常有人自称识得某官,狐假虎威,其实根本毫无瓜葛,此类行径诸位都不鲜见吧?攘鸡是借喻苛捐杂税,既知是错的,便当立即改正,不可借故拖延。这首诗不过断章取义,难道不是笑谈?”
胡忻道:“不错!周天子分封诸侯,彼时君臣之分又岂可与此时等同。若以此分,春秋诸多先贤,怕是大半都当不得了。”
马世杰道:“这书我也看了,上还有一首诗:‘完廪捐阶未可知,孟柯深信亦还痴。岳翁方且为天子,女婿如何弟杀之。’慕之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