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另外三人皆是一愣。可他们三个心中想的,以及表现出来的神态,又各自不同。
水墨恒想着:这汤显祖果然是个性情中人,而且还是个真人。不想去便直说,毫无掩饰、做作的成分,也不考虑给人留不留情面的问题,态度明确,绝不含糊,坚持自己的原则。
所以,水墨恒一瞬即逝的小愣之后,目光中含有几分欣赏。
而张敬修则想着:哼,清高、不合群、不识抬举、不懂得做人处世之道,简直就是十足的书呆子一个,与社会完全脱节,这种性子,即便读书读得再好,又有个卵子用?
因而,张敬修一愣之中含有极大而明显的鄙夷之色。
沈懋学想着:汤显祖真个是叫迂腐呀,人家张敬修可是首辅家的大公子,多少人渴求与之结交而不得,找不到门径,此等机会怎能轻易错过?只要张敬修在他父亲面前提一提你汤显祖的名字,比你苦读三年五载都要强!
所以,这一愣以沈懋学持续的时间最长。他愣中含有遗憾、惊讶之情。当然,请客吃饭由他主动提出,难免其中也夹杂着几分尴尬。
张敬修本就不情愿,硬是被水墨恒拽来的。刚刚一来,又与汤显祖发生口角,两人似乎很不对味儿。仗着父亲的地位与身份,见沈懋学一时愣住,冲汤显祖板着个脸:“你不去便不去,咱们去。”
“好,那你们请!”汤显祖平静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君典兄,走!”张敬修手一挥,与沈懋学也称兄道弟起来。
“我说海若老弟,还是去吧,不喝就少喝点,你不是对曲儿感兴趣吗?为兄给你点两位名伶,专门唱给你听。”沈懋学力邀,感觉面子上有些过不去。
“人家是个大文豪,自有他的风雅处,君典兄又何必强人所难呢?”张敬修话语中带有一股讥诮的味道。
沈懋学左右为难,一个是朋友,一个是自己想结交的人,逼得他将目光投向水墨恒:“水少保,请你说句话。”
殊不知,此刻的水墨恒,也感觉为难啊。
这会儿汤显祖被张敬修挤兑,若是劝汤显祖,能不能劝得动先且不说,只怕一劝,今儿的目的就要泡汤了。
今儿来,主要是为了结交汤显祖,诚心诚意与他做朋友,若是劝他去,那汤显祖肯定将自己与张敬修视为同类——瞧不起酸巴巴的文人,日后再想亲近又得费好大劲。
可若不劝呢?
那只能按照汤显祖的意思,三个人去吃酒,汤显祖留下。如此一来,还是要和张敬修、沈懋学一道。
劝与不劝,似乎都与汤显祖的理念发生冲突。
水墨恒思绪飞驰,突然说:“要不这样,君典兄与敬修兄你俩先去,我们稍后再来。”
“这……”沈懋学稍一犹豫。
“好!咱们走!”张敬修当即回应,拉着沈懋学去了。
“农家院就在西祠胡同的南边哈,海若老弟,你曾经去过的。记得一会儿要来呀。”沈懋学扭头交代道。
说是来登门拜访,结果张敬修连汤显祖的门都没进。
“海若兄,请进!”水墨恒抬手。
“水少保何不与他们一道前去呢?”汤显祖问。
“不欢迎我留下?”
“哦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年纪轻轻,便官居少保,而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举子而已,似乎并非同道中人。若水少保不介意,请进!”汤显祖一边说一边请水墨恒进屋。
屋子面积很小,约莫十来平的样子,里头光线昏暗,因为只有一个小窗,久不通风,又不朝阳,一进去便能闻到一股潮味儿。
而且,我勒个去,还夹杂着一股臭袜子味儿……
难道男人的房屋永远都摆脱不了?
臭男人臭男人,自古至今都一个样,难怪这个罪名千秋万载也洗不清。
汤显祖似乎发现了水墨恒进来时微微耸了一下鼻子,慌忙将那扇小窗推开,笑道:“幸好张敬修没进来!”
“其实,敬修兄也不是你想象中的豪门公子哥儿,只是因为你拒绝了他的美意,宁可自己租赁一个小屋,也不进他的家门,所以对你抱持成见,心里觉得不爽。他人还是蛮不错的。”水墨恒坐定后,为张敬修说了句公道话。
“自我恋上文字,便讨厌官场那种的风气。若是我接受了他的好意,日后高中,不知情的人岂不以为那是沾了张居正的光?吾不敢从chù_nǚ子也!”汤显祖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态度十分严峻。
水墨恒听了点点头,又说:“那海若兄想过没有?你明言拒绝敬修兄的好意,会让他父亲张居正有想法呢?一旦首辅不高兴了,那你会试殿试又怎么能取得好的名次?”
“科举,只是一条路而已。”汤显祖尤其强调那个“一”字。
“说得好!本人就没参加过科举考试。”水墨恒朗然笑道。
“是吗?水少保没有参加科举考试?那你这官儿……”汤显祖显得十分惊讶。
“能不能别称呼我为‘少保’?这样显得生分,喊我‘墨恒’或者‘水兄’都成。至于我这个官儿嘛,嘿嘿,是幸得先帝赏识。先帝驾崩后,两位太后便破格赐封,慢慢也就得到朝廷上下认可了,混口饭吃而已,海若兄切莫见笑……”
“水,水兄,你的英雄事迹,我听说了一些,确实是个了不得的少年。”
“哦,你啥时候写《牡丹亭》啊?”水墨恒突兀地问。
“写啥?”汤显祖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