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两人这般暗流汹涌,便连珑姬都察出一丝味道来,诧然将两人望了望,见二者皆是若无其事,也就并不深究。荆石看罢尤安礼,又对珑姬问道:“修士平日里也去凡人的地方采买吗?”
珑姬随口唔了一声,隔了片刻又道:“衣食之资,器用之货,总也是要买些的吧……也当看那修士性情如何,若是天生不爱与凡人打交道的,那便寸步不出山林,披荆盖叶,饮露摘果,也不是没有。不过那些立观传道的地方难免接待凡客,又要定期去镇集处收徒儿,自然就跟凡人多亲近些。他们本有镇守地方之责,平日里多得凡人供奉,倒也不必去特意采买。玉畿山的主峰,凡人是登不上的,不过山麓处有好几座观宇,我们也曾去看过……”
她口中虽与荆石应话,其实脑海内翻来覆去的却全是旁事,自己口中所言所述,亦是不着边际,想到便说。但话到后来,却自行截住,叹了口气道:“这些已是两百年前的情形了。凡人生如朝露浮云,当真变得极快。青都内如今怎样,我实也不知,你若想弄个明白,亲自去见了便是。”
待她说到最后,语气已颇为冷淡,显是不愿再多言语。荆石亦不勉强,只道:“好。”便顾自坐在云边,俯瞰下头风景。珑姬见他难得不缠人,倒觉自己方才心头有些浮躁,失了修士中正平和之气,不禁微感愧然,当下默默驾云,不再言语。她与荆石既不说话,尤安礼又是晕头转向,有心而无力,云端终于寂静下来,唯有耳畔风声呼呼不绝。
如此赶路不知多久,东方渐露曙白,远处隐现城郭。珑姬按下云头,落在郊外一处野樟林内,对尤安礼道:“此去青都路远,你又这般不济事,使我不得尽力驰骋,估来恐怕要七八日方能至苍筤宫。既然如此,那也不必心急,你带他去那城里整顿一番,再买些途中需要的吃用。今日午时之前赶回此处便可。”
尤安礼讶然问道:“阁下不与我等同去吗?”
珑姬摇一摇头道:“我的打扮与内陆女子终归有异,入城徒惹是非,你们自去便是。”尤安礼先前曾服过红浥泉水,身上沾有少许离火炽气,百里内极易发觉,她却不虑对方趁机逃逸,便找一处干燥的树根盘结处闭目养神起来。
尤安礼得她吩咐,自也不会推辞这等偷闲的差事,所恨不得不捎带荆石,未免大为扫兴。当下打起精神对荆石道:“你我进城,要过门口卫兵一关。此事由我应付,你莫胡乱开口。若是有人问你,就说是我的书童。”
他这番话交代到最后,还是本性难移,顺口占对方一个便宜。荆石也无甚异议,只点一点头算作同意。两人前后步出樟林,尤安礼远远回头一望,见层林叠翠,遮蔽成荫,墨碧深处难觅人影,隐约瞥得一截红袂,约摸是珑姬的所在。他着意看了片刻,奈何相去遥远,除了那一抹朱色夺眼,旁的细节全是不辨牛马。
荆石本来辍在他身后,待他频频回顾,足底放缓时,已然走得跟他并排。他见尤安礼屡往林中探顾,忽然说道:“你想逃走吗?”
尤安礼正自鬼头鬼脑地张望,冷不防听他吐一句话来,不由颤了一下,回首没好气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荆石道:“你好像并不想去青都,又很害怕她。既然你不是要逃走,为什么一直回头看她?”
尤安礼一时哑然。他对自己的能耐清楚得很,倒也真没起什么多余心思,无非是觉得珑姬举止反常,免不得有些疑思罢了。但此事自己想想无妨,却不必跟这小鬼讲明,便翻个白眼道:“这与你有何干系?你这小鬼也真是不知死活,她什么她?你要么跟我一样称阁下,要么唤声‘赩仙’也好,总不至像个野人似的。成天你你她她,有人养没人教么?”话刚说完,旋即想起这小鬼似是养父早逝,那村人也已被蓼芳撷杀个精光,倒还真是茕茕孑立,举目无亲。虽说万般辛苦皆是命,犯不着劳累自己去施怜,但如此对着一个小鬼讲刻薄话,未免折煞自家身份。
他虽恶言恶语,荆石倒是仍旧一副木性,也未见如何难堪,依旧道:“为什么不能直呼名字?”
尤安礼懒得跟这小儿纠缠,一挥折扇道:“你爱怎叫便怎叫吧。”
荆石立刻道:“尤安礼,为什么你不和槁梧一样叫她赩仙?”
尤安礼登时将鼻子都要气歪了。珑姬辈分修为皆在他之上,不妨直呼他的名字,这小鬼可没有如此资格。他让此子随便唤珑姬,是仗对方久居夷地,对此不甚计较,谁知荆石如此老实不客气,真正是得寸进尺的东西。
他亦知这小鬼古怪难缠,若硬要纠正,最后定然给自己找不痛快,还不如顺之任之,等对方日后招惹哪个横人,挨上一顿狠揍也好,于是强忍不快,冷声道:“赩仙乃是南柱尊号,自先柱赫月起便是如此称呼。那槁梧出于万黛山门下,也是青都一脉,自然这样唤她。我非青都正统出身,不必守其规矩。”他却不说自己初上红浥岛时未识珑姬身份,只把她当作南柱的徒儿,便以阁下称之,到后来弄清形势,却已是不便改口了。
两人说话间,远处城门已历历可见。南域风俗重土少迁,编户不似东域那般严苛,往来亦不须路引文牒,只是不允私带刀兵禁物。尤安礼本身颇具仪表,荆石又是个孩童,那城门守官只略加盘问,便轻松将两人放过了。待入得城内,因是天色初明时分,也未见如何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