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子。”
听见这两个字,苏伦卡在一瞬间回到了三岁时在大乌满屋中出来的那一刻,耳边听不见任何声音,口中说不任何言语。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紧紧缚在其中,可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究竟乌满的预言是什么。那个将自己的一生都笼罩着的预言,究竟是什么。水屋前满满当当的人群,鸦雀无声,没有人说话,一个个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苏伦卡内心涌起十分强烈的念头,想要冲到人群中,用那把杀过猛虎的刀,剜下他们冷漠的面具,撕开他们的胸膛。不,他们根本没有心,这是一群没有心的空心人。他们的血是最冷酷的蓝色,最初只是涓涓细流,慢慢地,汇成了小河,忽然间掀起了惊涛骇浪,将水屋的石墙淹没在其中。
他咬紧牙关。仿佛看到石墙之后那个树皮一样苍老的影子,他翻腾在蓝色的水中,嘴张得很大,里面一颗牙齿也没有了。可他对这个衰老将死的人全无半点怜悯。是你,是你毁掉了我。是你用那肮脏的巫术在我苏伦卡的命运上洒上悲剧的药水。你令我不得安生,我必让你不得好死。老人仍张着没牙的嘴,无声地挣扎着,这一刻他不再是草原所有人心中至高无上的大乌满,而只是一个普通不过的老人。
在大殿上边境史鲁尧是如何拼命推搡着自己,让他跪下谢恩的事情,苏伦卡完全不记得了。可他唯独记得离开的时候,明元皇帝那一刻脸上的表情,他眉头微蹙,脸色阴沉,不复平日的明朗慈爱。若他此时能知晓促使明元做这个决定的那一封密信和他此刻的隐忧,也许就不会有之后那些诸神也不愿见到的事情。
回到住所,苏伦卡见到桌上放着的那几本史书,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萨迪翁闻声出来,只见苏伦卡越笑越大声,到后面竟不能止息,直至眼泪滚滚而下。萨翁去掩了门窗,在一旁关切地看着,什么也没有说。苏伦卡就这样又哭又笑,将那一本本书撕得粉碎。大殿上的梦魇已经离他而去,他红着眼睛,这一切不过是自己太过于一厢情愿了。苏伦卡啊苏伦卡,你不过是那蛮荒之地一个微不足道的王子,怎么会从一开始就奢望大冉皇帝会把自己宝贝一样的公主嫁给你。你以为大冉皇帝派人来教你读书,教你礼仪,是为了让你可以成为他的乘龙快婿么?错错错,错得太离谱了。你不过是个卑微的人质,他在乎的是你身后的那个骑兵王国,查尔丹的王国。
那一瞬间,查尔丹那坚毅的脸和安平的姣美面容似乎融合在了一起。是了,如果今日来到长郅的不是我,而是查尔丹,一切也许都会不同。他想起自己初到长郅之时,所受到的小心翼翼的接待。那时的大冉还不知道自己的分量,这个有着源远文化的中原王朝早就在无数的政治纷争王位更迭中,锻炼出来了一种本事:他们喜怒不形于色,内心却不知有着什么样弯弯曲曲的道路和深不见底的沟壑。因此向来塞北与中原的纷争,偶尔不过是在武力上略胜一筹。而只要这个中原王朝心思稍定,便能用计谋反胜一筹。这些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草原霸主们又何尝不知晓这个道理,大部分时候他们绝不恋战,总是在边境上烧杀抢掠,见好就收。可也有那么几次,胜利的狂热胜过了理性的判断,结局往往都惨烈。
草原上的人只知道用蛮力,却不知在这个广袤丰美的地方,用智才是长盛不衰的必胜之道。苏伦卡想起了寻玉,这个优柔的莒王殿下,再怎么看也无法与多亥口中那位骁勇善战的太子相争。可苏伦卡来大冉不到一年的时间,太子倒下了,追随太子曾令多亥人闻风丧胆的林达将军不知所踪。不久前,明元皇帝宣布立莒王寻玉为太子,大赦天下。而安平曾无意中与苏伦卡提及,自己的哥哥有一位十分厉害的”军师“。苏伦卡在无数的史籍中,读过很多这样的人-这些政客熟谙时局,计谋如神,得一人如得天下。若我也有这么一人辅佐,又何至于沦落至此。
他心情苦闷之极,想立刻去找安平,向她吐露自己的心意。可这不可能,自从成人礼之后,他就已经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单独和安平伴游。为数不多的几次,是在一些和大冉王子公主的聚会之中。安平待他仍如同从前一样亲切,不像她那些如同孔雀一般骄傲的哥哥姐姐,他们的目光总是无端地让苏伦卡觉得窘迫不已。事实上,除却这些为数不多的时候,在长郅的生活总体还是很愉快的。他很享受每日与文渊阁学士的日课,那些充满智慧哲思的辩论,这一天余下的时光,他总是在书房中埋头读书。从在燕凉的时候起他就一直很喜欢读书,可父汗并不喜欢看到他这样,作为一个拥有赫赫战功的汗王,他推崇武力,安然接受乌满传播的那些简单的关乎自然的学问。查尔丹和他如出一辙,苏伦卡想起这些就不免苦笑。
可他很少想起那个遥远的大草原,那个绿洲上的孤城。他从不思念父兄,就连娘亲和喆喆的身影,也日渐模糊不清。在大冉,他找到了自己命定的归属,不会有人觉得他应该骑马射箭而不埋头读书,不再有人觉得他体格瘦弱不堪重任。在这最后的打击到来之前,大冉的生活如同一个美丽的幻影,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两千年文明的精华,渐渐地从衣着到举止,都努力地把自己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汉人。他本就有汉人的血统,如今穿上汉人的华裳,学习他们的文雅举止,若不是常年在草原上晒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