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朝洛邑外,一片荒凉。
井田荒芜,阡陌决裂。天子欲征兵,王畿附近青壮已无可征,尽剩老弱妇孺。大道上百姓扶老携幼,纷纷东逃。秦军长平大败赵军,继续东进,中原大地战云密布。只有齐地尚安。
残雪消融,群山渐渐露峥嵘。
暮色中,一支黑旗黑服队伍,偃旗息鼓,悄无声息转出山道。前方豁然一片旷原。
旷原上有一牛车正缓缓行驶。牛车上童子与老者说道:“学宫里尚有人言,周火德已烬。秦将白起乃白虎星化身投秦,欲乘水德之势报殷之前仇。故,视周人为刍狗,杀赵降卒四十余万。齐恐不得幸免。”
“竟有此言论?”老者诧异。
五德终始说,八百年前周武王克殷,乃火德克金,顺应朝代更替。然太上星传,言殷纣王帝辛鹿台自/焚,殷将成秀视周为篡弑,不降,阵前战死,死前歃血为谶“吾王归兮!”身化白虎离去。姜子牙阻拦未果,悔之不及。殷帝巫一体,恐帝辛复魂。
周立,武王遂大封天下于诸侯,混淆王命,以破白虎星之谶。乃封殷裔于宋,就近监视。封子牙于齐,永镇殷始祖契源地。并由此尊圣贤,讳鬼神。
八百年过去,诸侯王多如过江之鲫。这段公案早已被人遗忘,不知又被谁翻出来。这个说法是白虎星乘水德克火之势而杀周人,应王归之谶,非止于赵,任一诸侯国都逃不掉。
周王室势微,名义上仍为天下共主。
但若秦为水德,齐又是何德?田齐代姜齐,同为篡弑,自无德可言。
老者、童子皆齐人。老者遂肃颜道:“止矣!慎言。太上星传实子虚乌有,何人观之?汝不可听信此假鬼神,实僭越之词”
忽然,他回首望了望,面色微变,忙叫停驭奴。
年轻驭奴低头应了,跳下车辕,轻声吆喝着拉拽牛头转向,缓缓驶下田埂,远远停在了田中。
隆冬雪田里,露出两道黑色的车辙和略显慌乱的脚印、蹄迹,带出雪下黑黝黝的禾草灰烬。刀耕火耨,野田无主,春来或有人耕。
牛车停下后,一名八、九岁垂髫童子先一步灵巧地跳下牛车,回转身扶着老者下了牛车,然后退后半步,望向山坳。他见那支队伍未展旗帜,黑旗黑甲,蚁行雪中,如移动的大地裂缝,心中一凛。
莫非秦军已攻至齐鲁边境?秦人尚黑。齐紫鲁红,均非黑色。
童子惶惶,转头望向老者侧脸。牛车驭奴近日在市集听得最多的亦是“恐秦论”,他自是也跟着恐慌。雪田周围无一屏障,无处可避,这可如何是好?
老者峨冠蓝袍,身形高瘦,挡在童子身前,稳如山岳。但见他也双眉紧蹙,似有惑疑:“自蒿里而来,却是要往何处?”
童子忙问:“叔公。冥地属天子,还是齐?”
童子正习周礼,讳言神鬼,心中早存此疑。他言下之意,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若冥地也属天子,秦人自也去得。如若不是,齐王就算与秦交好,也不应允许秦军踏入相扰齐民!
他绝不是害怕才问。男儿应勇武,不能见怯!如果此处不是荒郊野岭,给他一乘车骑,他必也能持戟迎敌,护叔公周全!
如今除了洛邑,周王室还剩多少王道乐土?在童子心中,竟然还有冥地未决。这简直
老者不由哑然,一时神情莫名。对死后事,他也不甚了了。然讳言鬼神,并非不能言。不由喟叹:“长平一战,又添多少新鬼”
“啊?”童子这才大惊,他才说了冥地,竟没想到:“冥兵过境!”
听闻过,却从未见过。童子脊背渗出了冷汗:“他、他们这是要去哪里?”
不是应该北上吗?这个方向却是南下。
这句问同老者之前所问一样,若说怀疑,老者比童子来得更早。与童子不同之处,甚至在齐王宫里,他都不认为秦国此时还有余力攻齐。但若不诸国,则将来一定会。
而他也听说过冥兵过境,不然也不会一眼便看出这支队伍来自蒿里。
死者归蒿里。蒿里山在齐地岱山南侧,山上山下遍植松柏,墓冢累累,相传为冥地之门。时有传言见冥兵出入。此一传言,比白虎星谶、子牙镇齐还早,且从未断过。去岁那场震惊世人的长平大战才过去三个月,近百万秦赵将士化为冥将冥兵。是否还属赵或秦?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唉”老人声音凄苍,于暮风中飘散。
白雪皑皑,四野缟素。
驭奴心中惊疑,听闻祖孙二人所言,不由双股颤颤。他们这是给冥兵让道吗?
活着他就惹不起,死了更惹不起。想跪也两难,齐奴可能跪秦鬼?
偷眼见老者身旁童子脸色亦是白雪一片,驭奴嘴唇嗫噜着,终究没敢问出声。他是低贱的世奴,左脸颧骨上还黥有前主人的印记,就是跪错了鲁人、识不清主子。被责打后发卖,前日才被老者在市集买下。
老者是有大学问之人,从齐都稷下学宫南下归乡。牛车后面成卷成卷的竹书蒙在黄油布下,高高隆起。书,能惊神泣鬼。驭奴亦听闻过,回头敬畏地望向一牛车的书,心下稍安。
童子年幼,驭奴无知,胆怯也在情理之中。老者收敛悲情,背负广袖,长身鹤立,颌下白髯在寒风中微微颤动,轻斥:
“人鬼殊途。有何惧哉?”
说是这样说,殊不殊途他其实也没见过。随着冥兵渐渐逼近,若暮云低垂,破雪而来。步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