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扬几乎懵在了那里,空白的脑海中混沌良久,才压着心悸,试探着俯身去捡散了一地的纸。纸张一入目,靳扬的手便不自觉地有些颤抖。自从十三岁坐诊开始,梁成济从来不会复审他的方子,就像他首次作假,也只敢寻个熟稔到足可互诉七情的病患。人这辈子,有勇气去欺骗的,不过也就是理所当然最信任自己的人。
他的字,是按着梁成济的要求,七年来毫不间断,日复一日苦练下来的。处方飘逸,洋洋洒洒,很有一番风骨,兼之用药习惯与梁成济同出一脉,等闲不可能有人轻易模仿得出。待得刺目的“藏红花”三字出现在眼前,靳扬攥着处方的手几乎用上了十成的力道。
莫说梁成济门下,在整个医道,做假贩假千年来都是久遭唾弃的事情。靳扬原以为这件事,应当风淡云轻地过去,却未曾料及,缘何梁成济突然复查处方。
医家对于神色举动本就敏感,更何况梁成济对靳扬的熟悉。方才他不过余怒未消,定死了要靳扬给出个解释,但心里总归算不上相信,连带着面对今晨的追问也是干脆众人当面,直接作保的。如今看下来,梁成济的脸色,几近铁青。
“好,好,好,好得很,靳扬,你今日委实让我大开眼界,”梁成济只觉得自己连话都讲不出半句,近十年耗下去的心血,便出了这么个结果,“我梁成济当年,当真是瞎了眼。你既是有这等宏图伟志,当初何必拜到我门下,白吃这七年的苦头!”
靳扬听得脸色惨白,手上都拿不稳,纸页散乱地飘坠到地上,便如他混乱到难以言述的内心。泪水在眼眶中欲落未落,靳扬语音中没有丝毫底气:“我……我不是……”
梁成济倏然起身,取过桌上的瓷盏。靳扬下意识倒退一步,瓷盏在他脚边顷刻间粉碎,溅起一片冰凉的水。“七年,七年是多长时间!有那功夫,我省下的精力能干上多少事情。你出门去问问,求学求学,哪个不是求来的,我梁成济收徒弟,连背书这种事情都要让我来教。你倒是与我说说,我到底是哪里对不住你!”
“师父,您听我解释,我不是……”梁成济的话诛心太过,靳扬双膝磕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却根本不知从哪里开口。他是知道的,鸿景堂有多少人指指点点说他当年根基如何之差,又是凭了怎样的运气,一跃上龙门,他都是知道的。
梁成济绕过长桌,一句话都懒得说,直接一巴掌掴下去。靳扬只觉得,一股大力将他抽倒在地上,耳中昏鸣一瞬,才觉出脸上发烫的疼痛。还未等他反应过来,身上便是一道刀割般的疼痛,靳扬少有这般第一下便抑不住叫喊的情况,但那日却是十足的疼痛,疼到完全难以忍受。那是梁成济此生第一次动鞭子,下手时却堪称鞭鞭见血。或许多年后,连梁成济自己都难以想象,当年,他真的能对靳扬下得了这样的手。
李老闻讯匆匆赶来时,室内已经是一片血迹,不知内情之下,当真觉得梁成济疯了。直到晨日在场的学徒赶忙解释了一句:“今早,您出去没多久,鸿景堂门口就来了人,说是妇人吃了这里的药流产,命悬一线。若不是梁大夫出来得巧,怕是当场一尸两命。最后对着留底的病案和处方核对之后,证实当时是在靳大夫那里看诊的。处方中,藏红花用量不低……”
遇上这种事,按鸿景堂的规矩,一贯是要同方验药走个流程的,但恰恰在这个分明只是走个规矩的事情上,却出了岔子。这件事事涉梁成济门下声名,学徒终究不敢乱说。
靳扬闻言震在当场,像是失了魂,半晌反应不过来。书房内似是发生了极大的争执,靳扬隐约听到一声长剑出鞘的凌厉声,蓦然惊醒间,正见锋利的剑刃抵在颈边。梁成济执着剑柄,浑身上下都泛着冷意:“我问你最后一遍,你是做了,还是没有。”
围观的,脸色瞬间都骇得发白。靳扬半撑着地,怔愣地看着梁成济。长剑的力道愈深,锋利的剑锋在颈边压出一道血迹,鲜血顺着伤口染上了剑身,刺目的鲜红。靳扬微张着口,却从来不敢骗梁成济一句话,最终也不过喃喃道上一句:“师父。”
不做解释,等同默认,这件事孰是孰非,分明清清楚楚。即是证据确凿,李老自然也无权干涉梁成济门下事宜,只能匆忙劝下他手中的剑,从旁劝说:“成济,事情总得有个因由。靳扬如今坐诊鸿景堂,更是师从名师,日后各处引荐指导一番,自然名利无缺。说句不敬的,你百年之后,靳扬在医界必然也是举足轻重。这般自断前程,实属没有道理。”
“因由?”梁成济也不理被李老截过的剑,只是眸色冰凉地看着艰难跪正、心思混乱的靳扬,“便是杀人放火的,哪个没有因由。”说着,梁成济翻掌转向李老:“我梁成济门下,不留贩假害命的弟子。犯案追责,那是官府的事,还轮不到梁某越俎代庖,杀人抵罪。但我总不可能放任他出了这道门,再去害人性命。”
李老大致听懂了梁成济的意思,下意识便看向靳扬,犹疑许久,终是闭目将手中的剑递与梁成济,骤然返身离去,只留下怔怔仰头看着梁成济的靳扬。那是靳扬第一次,从骨子里流出这样深的恐惧与震惊。那年,他才十四岁,从未想过此生会伤人性命,从未想过梁成济有朝一日会将他亲手逐出师门。他从来没有想过,一念之差,居然会是这般的天翻地覆。
染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