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别说爱学,靳扬估计学得都怕,便是不挨打时眼神都是惊恐的。相比这些枯燥的东西,靳扬幼时喜欢的多数都会鲜活一些,那些变动的,有趣的,生机勃勃的。
梁成济不出诊的日子,会带着他去天且山认认草药。江南找不出几座高得吓人的山,天且山也算不得多高,但靳扬放得很开,笑得格外高兴,梁成济生怕他闹得狠了摔下去,全程牵着他的手,也架不住他好奇地往各个地方窜。
梁成济一样样指过去,这株哪些地方可以入药,分别叫什么,靳扬问得细点可能还牵涉它何时开花,何时结果,何时衰败。梁成济每每都觉得以靳扬的兴奋程度许是一句都没听到,但抽查时也不得不承认他回得无甚可挑刺的地方。
后来与其说在学,不妨说,那就是靳扬的生活了。旁人寻个地方多数在看亭台楼阁,靳扬认路全靠花花草草,保不准哪日叼着根狗尾巴草,沿着小路一直走到泽漆消失的地方,然后再告诉你要在种着哪棵树的人家那里拐弯。
直至梁成济开始并着性味归经、升降浮沉来谈如何药用,靳扬才很惊奇地怔在那里,片刻后有些受伤地看着他,低声喃喃道:“我们不是出去玩的嘛?”那是他童年唯一算得上踏青郊游的部分,他一直以为梁成济是奖励他有好好在学。
幼年心性未经打磨,靳扬总还是喜欢玩超过摆弄那些枯燥的正事。不比旁人揣测中他的认真好学,他没有那么早慧,那些远超同龄人的扎实功底,多是被这样硬生生逼着学出来的。直到年岁上去,能够知事明理,靳扬才开始习惯了这种生活,不再排斥,甚至开始习惯性地觉得,他的日子就是应该这样过的。
“你先出去吧,”梁成济说得很轻,像是有些疲惫,“是不是够了,他心里最清楚。”
“若是你觉得他应当不平,就让他自己亲自来与我谈。”
可靳扬会与梁成济谈吗?夏素灵正欲开口反驳,便被紧促的敲门声骤然打断。闯进来的学徒格外匆忙,气息喘促,尚还有些拘谨:“梁大夫,李老让叫您一声。说是您学生在酒肆里闹起来了,葛老他们都先去了,让您也赶紧过去,否则到时候怕出什么事。”
“师父他……”哪有旁的学生……
夏素灵眸色一滞,忽而转过弯来,下意识看向梁成济,正见梁成济同样错愕的目光。
“怎么叫个人这么磨蹭,”李笠等了片刻到底不放心,“成济你先别问了,路上我再与你说。事情闹得都惊动县衙了,都是鸿景堂的人,再不赶过去事情更麻烦。”
寻衅滋事,聚众斗殴。这种条条目目,怎么都很难往靳扬身上想。
梁成济刚到现场,眉头就皱得死紧。酒杯、酒盏、酒壶,凡是与酒肆相关的几乎都砸了个粉碎,碎片都波及到了几步开外,连棚子都快被拆了。不似白天,刻下天色太暗看不清情况,围观的人倒也不多,三三两两,指指点点,商讨声极大却也听不分明。
二人缠打得很厉害,也不知到底是哪里触了对方的霉头,都似非要杀了对方不可,几边劝架死死拉着都没能将二人分开。醉酒的人力道比寻常大,揪着衣衫死也不放手,奈何脚步却不稳,一个间歇突然撞倒了一旁的桌椅,二人直接往地上倒,擦过一地碎片却还不松手。
靳扬也不知是情绪失控还是怎样,猝然抓过身边的的碎片,几乎要擦着秦愉书的颈边划过。众目睽睽之下,这道伤口出来,就不止几年牢狱之灾的问题了。
夏素灵一声惊呼,梁成济紧走几步,在靳扬忽而顿住的一刻掐着骨节折过他的手,硬生生将人拖起来,当场反手一巴掌就上去了。夏素灵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被李笠拉住。
靳扬长那么大,梁成济只这样打过他两次,一次是藏红花作假落胎,第二次就是现在。靳扬还醉着,许是脚步不稳,也可能是梁成济力道太大,脚下一软没站稳,跌扑时手慢了半拍撑住,头硬生生磕在一旁的柱子上,才倒下去。
温热的鲜血溅在眼睛里,意识中断了片刻,靳扬才隐隐感觉到一阵剧痛,有什么顺着额边淌下。他木着神色不知看向哪里,茫然地抬手去抹,放下时一手鲜红。
县衙的人赶到后,盘问了在场的人许久,李笠才旁听着闹明白细节。想是梁成济救了案犯程氏却眼见刘延枉死,秦愉书醉酒不忿之下言辞有些辱及意味,恰遇上梁成济曾涉命案的亲传弟子靳扬借酒消愁,二人看着互不对付,争执几句后终于在秦愉书愤然一句“怕不是梁成济和你娘有一腿,他才收的你吧”中,引发了这场酒后闹剧。
葛老扶起秦愉书时,是骂也不是,劝也不是,只得一个劲地问他:“有没有伤到哪里,磕到过哪里?”刘延年纪轻,门下不过这么个学生。葛老本就性情好,那日鸿景堂出事又一直深深负愧着,他对秦愉书这几日的举止异样,几乎操碎了心。
梁成济错手之下当即也惊怔一瞬。血就顺着靳扬的额角往下淌,大概是真的疼,他像是懵在那里般全无动作。梁成济正欲伸手将人拉起来,还未用力,却骤然被靳扬推开。
气氛凝滞了许久,靳扬很慢地扶着柱子,艰难地站起来,可能眼前也有些花,神色中掩映着不明显的空洞乏力,像是谁也不在看。缓了片刻,靳扬僵直微滞的目光才活泛了些许,他试图牵了牵嘴角,忽而低下头往后靠住柱子,像是力竭般再次跪跌在地上,沾着血